[古典武俠]奇魄香魂(全文)-30


  第七十八回残影勾素面
  虚竹到了少林寺前,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只怕尚不足千余之数,但闻千余
  人颂声盈耳,少室山上一片歌功颂德。
  「星宿老仙今日亲自督战,自然百战百胜!」
  「你们几个幺魔小丑,快快抛下兵刃,哀求星宿老仙饶命!」
  ……
  虚竹大为吃惊,丁春秋这老怪怎么也来了!到了近前,却见丁春秋正与慕容
  复恶斗,丁春秋白须飘飘,面带微笑,出掌飘忽,似乎十分轻松;而慕容复每每
  一触即退,招数层出不穷。
  丁春秋后面的草亭里,半坐着石语嫣和段誉,二人相拥在一起,好似十分亲
  密,脸上却是焦急万分之色,一望而知被人点了穴。
  虚竹瞧了一会儿,微微诧异:「丁春秋和慕容复怎么都未出全力,反而故意
  露出许多破绽。」
  再瞧下去,渐渐发现不是二人未出全力,而是他们的招式在自己眼里再无高
  深可言,不禁沾沾自喜,竟有些跃跃欲试,同时也犹豫:「亭子里一个是结义二
  哥,一个是小师妹,自己理应相助。但星宿派的人如此之多,若他们一哄而上,
  那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少林寺大门吱呀呀敞开,数百名和尚鱼贯涌出,最后出来几个身
  穿袈裟的老和尚,虚竹认得,当前之人正是少林寺方丈玄慈,站在他右首的是达
  摩堂执事玄寂。玄寂气运丹田,大声叫道:「结罗汉大阵!」
  数百名僧众应道:「结罗汉大阵!」
  红衣闪动,灰影翻滚,僧众东一簇、西一队,漫山遍野散了开来,顷刻间便
  将星宿派门人围在核心。
  丁春秋见状,笑道:「我老人家的腐尸功好多年不用了,今日可不想弄得佛
  门圣地尸臭冲天。」说完,边斗边往亭子里退了几步,显有将段誉和石语嫣当作
  人质之意。
  这时一个人影倏忽钻进亭子,丁春秋和慕容复都停手一愣,那人影倏忽又飘
  出亭子,怀里抱着石语嫣。全场立时肃静,这人移动之快,当真匪夷所思,虽在
  光天化日之下,但也不似人力所能为之。
  虚竹大吃一惊,以为石清来了,这世上他只见过石清有这样快的身法,定睛
  一瞧,那人身穿百结锦衣,面蒙人皮面具,却是在山脚见过的那个假面人,当即
  想到:「原来这个丐帮帮主是师父所扮,但他为何要学做女人?」
  慕容复见蒙面人将石语嫣紧紧搂在怀里,怒道:「你要如何?」不料蒙面人
  哼哼笑道:「你喜欢她,那就还给你。」
  说罢,将石语嫣向慕容复抛去。慕容复接过,瞧石语嫣无恙,放下给她解了
  穴,向蒙面人拱手道:「谢丐帮相助,敢问帮主大名?」
  蒙面人还礼道:「不必客气,在下是梦中人。」但见他说着话,抬起手稍稍
  掩了掩口,显得十分阴柔怪异。
  丁春秋从亭子里走出两步,哈哈笑道:「原来是丐帮帮主,也罢!我来领教
  领教天下闻名的降龙十八掌。」
  丁春秋虽然笑着,但眼睁睁见人质被救走,心里震惊愤怒之极,正要出手,
  突听哧得一声,一道刚猛炽烈的力道迎面而来。
  这力道突然而来,来势迅疾无比,丁春秋无法抵挡,只好转身躲避,砰得一
  声,泥塑的亭柱多了一个洞穿的小孔。
  一人从人群中潇洒走出,呵呵笑道:「不忙,不忙,我大理段正淳先来领教
  领教丁老先生的腐尸功。」
  众人熙攘起来,纷纷议论:「一阳指,这就是段家的一阳指,果真让人大开
  眼界。」
  丁春秋毫不变色,捋着白须笑道:「好好,是一个一个的来,还是你们一起
  上,难道少林寺要以多取胜么?」
  此时,丁春秋面前无一人是少林之人,他却故意将少林寺带上。少林寺明知
  他用激将之法,也不得不出头说话。
  玄慈走上一步,说道:「明日六月十五,即是石盟主相约之日,我少林寺尽
  力招呼,今日天色已晚,请诸位施主各自安之。我寺怠慢之处,敬请原谅。阿弥
  陀佛!」
  这句话说得上千人皆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最后一声佛号,声若洪钟,余音袅
  袅,众人耳鼓皆是一震,不由心生肃然之感。
  丁春秋听出玄慈内力之高,远出于他意料。他带领上千人前来,想在天下群
  豪面前耍耍威风,现下看来不容易讨便宜,便就势下驴,哈哈笑道:「明日再来
  讨教,各位请!」
  说完从怀中掏出羽扇,慢慢摇着,带领众弟子当先离去。其他众豪纷纷各自
  找地方休息。段正淳微笑着进亭给段誉解了穴。
  这时慕容复带着石语嫣已经远去,段誉立时六神无主。
  虚竹惧怕石清,见那位梦中人带着丐帮弟子散入在树林中,便不敢进入林中
  瞎闯。少林寺周围的地形路径,他仍旧记得,便带着二奴磨叽到天黑,偷偷从隐
  秘处蹑入寺内,来到少林寺菜园,见到了看守菜园的缘根。
  虚竹摘下斗笠,笑嘻嘻道:「师侄,见了师叔怎不下拜?」
  缘根惊呆片刻,叫道:「阿弥陀佛,你不是被女魔头杀死了么?」
  虚竹问道:「是不是我那个师父慧静告诉你的?」
  缘根惊讶点点头。
  虚竹笑道:「好师侄,有没有吃的?我没有被女魔头杀死,现下反要被饿死
  了。」
  缘根愣了一会儿,拿出几个馒头和咸菜团。虚竹叫二奴过来一起吃,二奴便
  摘下了斗笠。
  缘根盯着二奴,大惊道:「怎么……你们是女的么?」
  虚竹笑道:「她们当然是女子,不过师侄莫怕,她们生的怪异了些,但确确
  实实是人,不是狐狸精。」
  缘根瞠目叫道:「狐狸精倒好些,但女人……不可!此事万万不可!」说着
  慌张向屋外跑去。虚竹伸指将他点到,笑道:「好师侄,只得委屈你了。我们明
  日一早就走。」
  虚竹和二奴吃过。虚竹将缘根放到屋角,用绳子绑了,从怀里拿出几锭银子
  塞进缘根怀里,向他道:「好师侄,你当初带我到少林寺,这是我的谢礼,你当
  作私房钱慢慢花,没事去逛逛窑子。」
  说完,躺到自己曾经的木床上,伸个懒腰,所谓木床,不过是砖石垫起来的
  几块木板,虚竹想到自己在这几张木板上不知自慰过多少回,嘿嘿一笑,眼睛望
  向二奴,正想叫她们过来。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缘根,你在么?」
  虚竹一惊,这声音倒生熟悉,该是慧静,便学缘根的口音,打个哈欠,装作
  睡意朦胧道:「我在,师叔祖有什么吩咐?」
  「这么贪睡!明日客多,需要的青菜准备好没有?」
  虚竹回道:「好了,好了,都备好了,师叔祖放心。」说着躲去门口,准备
  等慧静一进来,便将他制住,不料慧静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方丈特意叫我来叮嘱一声。明日不比平常,须更仔细一些。」
  虚竹嗯嗯应着,听慧静转身离去,眼珠转了转,向二奴轻声道:「你们这里
  等我,我去去就回。」
  说完,急忙悄悄开门出去,追出去几步,便见到了慧静的背影,学着被慧静
  杀死的虚林口音,唤道:「师父……师父……」
  故意叫的声音发颤,断断续续,隐隐约约。慧静吃惊一回头,他已经到了另
  一旁,以他现下的轻功,慧静哪里能看得见他的踪影。
  「谁?谁在那里?」
  「师父……我是你的弟子……死的好冤枉……在万劫山庄……师父何故将徒
  儿杀死?师父你不记得了么?」
  慧静脸色大变,听出了确实像是虚林的声音。
  「什……什么人?敢到少林寺装神弄鬼!」
  虚竹听出慧静大有惧意,再学着喜凤的口音:「师父,我死得好惨啊!你走
  后我便自尽了,可我并不甘心。大师慈悲,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这后一句是当初慧静强暴喜凤时,喜凤哭泣中说的话,虚竹一直对此记忆尤
  深,因此学起来便如当时再现,连他自己听了都有些害怕。
  慧静一下子真正慌了神,想起了小山沟里的那个妓院,想起了那个被自己开
  苞的女子,当时没有旁人在场,这些话除了那个女子,便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
  而那个哭哭啼啼的柔弱女子怎会到少林寺来,难道自己真的遇上了鬼?
  这事关系到他的私密,再不敢乱叫,抱头鼠窜,慌不择路,一跑起来更加胆
  战心惊,越跑越觉可怕,那声音总在耳边,有时近在身前,有时远在身后,阴森
  无比。
  虚竹用声音追逐慧静,不知不觉随他到了寺后的塔林,看到一个个突兀参差
  的塔影,他自己也不禁害怕起来,停住脚步,准备就此罢手。而慧静这时已经被
  吓得毛了,连滚带爬,惊叫着:「不要追我,不要追我。」突然看见眼前一个无
  比恐怖的景象。
  虚竹见慧静突然停口站住,疑惑地上前几步,也是大吃一惊,慌张躲到一个
  塔后,探头瞧去,见月光照着一潭池水,一个女子坐在水池边,只能看得见她的
  背影,但能看出她的头发很长,手腕和手指很白,从头到脚一身红衣,正慢慢梳
  着头发,在一片寂黑之中,说不出的诡异。
  慧静吓得挪不动脚步,哭音叫道:「是你,果真是你,不要再缠着我,我怎
  知你会死。」
  那红衣女子丝毫未为之动,慢慢梳着头发。
  慧静求了几句,渐渐有些定下神,壮胆问了一句:「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女子仍旧一声不响。
  慧静慢慢走去,他实在想要搞清楚,今晚遇到的是人还是鬼,一步一步到了
  女子身后,哆哆嗦嗦向女子伸出手臂。
  那女子突然停住木梳,慢慢转过头来。
  虚竹在远处瞧着,见慧静似浑身一震,便弯着腰伸着手臂,一动不动,过了
  一会儿,僵硬着仰面栽倒;而虚竹也登时停了心跳,慧静一倒下去,他便见到了
  那红衣女子的脸,在明晃晃的月光下,那女子没有眉眼,没有口鼻,满张脸俱是
  平铺的惨白。
  虚竹一下子软在地上,慌张爬去塔后,心里叫道:「我的妈呀!鬼!真的遇
  到了鬼!这鬼不会是我叫来的吧,莫非真是喜凤的鬼魂?」
  一面听着自己的砰砰心跳,一面用心听身后动静,只怕那鬼突然出现眼前。
  过了好一会儿,战战兢兢探头再瞧,那女鬼已消失不见。
  不觉揉了揉眼,几疑自己方才眼花,悄悄向池塘蹑了几步,一瞧倒在地上的
  慧静,心头又是突突乱跳,见慧静大张着双眼,大张着口,眼耳鼻都流出了血,
  竟被那女鬼吓死了。
  虚竹不敢再多瞧慧静一眼,惊惊惶惶往回逃,就要出了塔林,突听前面传来
  轻微的脚步声,大吃一惊,又慌张小步急退,见月夜下出现二人,向他这里匆匆
  而来,只得缩身躲到塔影下,心里却有些惊喜,想这二人既然有脚步声,那应该
  不是鬼了,但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塔后停了下来。
  「你叫我出来,难道就想告诉我,你身不由己是不是?」
  虚竹一听这话声,登时放下心来,接着听见了慕容复的声音。
  「嫣妹,你听我说,我是想说,你容我一阵,待我……」
  「待你完成了大业,待你光宗耀祖,是不是?」
  「嗯……嫣妹,你愿不愿意等我?」
  石语嫣沉默片刻,拿出手帕,泣道:「可我怕父亲……不让我们见面,复哥
  哥,我一天见不到你,我……我就……」
  慕容复的口气也激动起来:「嫣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今天看见你和别人
  那么亲热,我真的好心痛。」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是故意气你,我一心想嫁你,心里又怎会有旁人?
  除非是你为了你的大业,不再想要我。」
  「嫣妹,我怎么会?大业和你,我都要。这是我的真心话,嫣妹,你真的好
  美!」
  慕容复与石语嫣在一起,向来以礼持重,这时经过白天的酸意,耳中听着石
  语嫣真情流露,一时间意乱情迷,情不自禁将她一下子抱住。
  石语嫣登时头晕目眩,又羞又喜。
  「复哥哥,等你完成了大业,我说不定都成了老太婆,你就再不会觉得我美
  了。」
  「那怎么会,你就是变成了老太婆,我也只喜欢你一个。」
  慕容复说着低头去捉石语嫣的香唇,石语嫣叫他亲了两下,羞极道:「复哥
  哥,我是想……你的大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若我们……我们私奔吧……我照
  顾孩儿……你专心去完成你的大业,好不好?」
  慕容复没有回答,只是感激道:「嫣妹,你真好……」
  过了一会儿,石语嫣突然轻叫:「复哥哥,不要……这样不行……」
  「嫣妹……你不是说,要照顾孩儿么。」
  「那也不行,就是私奔……也要拜堂的……」
  「那好,我们现在就拜堂,我们对月亮发誓,让它做我们媒人,好不好?」
  石语嫣吃了一惊,认真想了想,羞涩一点头,软去慕容复怀里,却觉慕容复
  僵硬得像块铁,诧异一瞧,随他惊慌的目光转过头去,惊呼:「爹爹!」
  虚竹听了石语嫣这声叫,登时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石清道:「嫣儿,你先回去,我与慕容公子有些事情要说。」
  石语嫣怔怔看了看父亲,哽咽道:「不,我不回去,我知你要说什么,我不
  要回去,我就是要与复哥哥在一起。」
  石清眼中露出怒气。石语嫣心中害怕,但仍鼓足勇气与父亲对视。石清突然
  上前「啪」打了石语嫣一个耳光,随即点了她穴道,然后不再理会,转身向慕容
  复道:「慕容公子,请!咱们过去说话。」
  慕容复不安之极,随石清走到塔林深处,听他淡淡说道:「慕容公子,不要
  怪老夫刚才粗鲁,这些事情不便让女儿家知道,我最近学到一门武功,有诸多不
  解之处,特请慕容公子一起参详。」
  慕容复大出意外:「啊?是……是什么武功?」
  石清停下脚步,道:「崆峒派的七伤拳,不知慕容公子听说过没有?」
  慕容复又出意外,他自然知道这七伤拳是崆峒派的独门秘技。他慕容家历代
  收藏武功秘籍,几乎将天下门派穷极殆尽,但少了最独特最厉害的几样,比如段
  式的六脉神剑和一阳指,少林的金刚护体神功和龙爪手,以及丐帮的降龙十八掌
  和打狗棍等等,其中就有崆峒派的七伤拳。
  石清见了慕容复神色,微微一笑,道:「这是老夫从朋友处得来,慕容公子
  不必忌讳,就请一起仔细参详,如何?」
  说完,不待慕容复推辞,便念着口诀比划起来。慕容复一面认真瞧着,一面
  惊疑不定,心道:「他武学高深,怎会参详不透?此举分明有传授之意,难道他
  知道我慕容家没有收藏到这门武功?」
  此刻,黑暗中的虚竹,听见石语嫣的抽泣渐渐无声,小心离开几步,突听塔
  后问道:「谁?复哥哥么?你回来了。」
  虚竹大吃一惊,想要不管不顾跑走,又怕石语嫣呼喊,不得已学着慕容复的
  口气,含糊说道:「嗯……是我。」
  石语嫣嗔道:「怎不快过来给我解穴?」
  虚竹嗯嗯道:「你安静睡会儿,我这就过去。」说着话越溜越远。
  石语嫣兀自惊讶道:「你……爹爹与你说什么了?是不是不许我们见面?」
  虚竹再不应声,加快了脚步,忽从挂在树梢上的月亮中看见一个人影,正飞
  快奔来,惊得他慌张后退,再次缩回塔影里,心慌道:「不好!师父回来了。」
  片刻后,那人影在树后显出形来,却是一身红衣的那个女鬼。
  虚竹头皮直竖,几乎惊叫出声,只得心惊胆颤地躲到了塔后,正到了石语嫣
  身前,但石语嫣头颈不能动,见不到他。
  「复哥哥,你在做什么?」
  虚竹一听,骇得手足冰凉,从石语嫣手中夺下手帕,飞快蒙在她脸上。
  「嘘……别说话,千万别出声。」
  虚竹惶急中学着慕容复的口音,虽然语气惊慌,但天下再无第二人能将慕容
  复的声音模仿得这么像。
  石语嫣毫无怀疑他的身份,只是奇怪他的举动。而虚竹话音刚落,便见身后
  移动过来一个长长的人影,无暇多想,捂口屏住呼吸,蹲着隐入塔下凹洞中,那
  红衣女鬼已无声无息立在了眼前。塔林中的每个塔底都有一个凹洞,用来放置塔
  下安葬的高僧石像,有些石像经年代远久,残坏不见。
  虚竹蹲在凹洞里面,在月夜黑黢黢的塔影中,即使有人无意望他一眼,也以
  为他是一个石像。
  石语嫣又唤道:「复哥哥,你到底在做什么,爹爹呢?」
  女鬼四下瞧瞧,却没有向身后近在咫尺的塔洞瞧一眼,然后慢慢蹲下,慢慢
  向石语嫣伸出手。
  石语嫣惊道:「复哥哥,你……你再如此戏弄我,我便真要生气叫我爹爹来
  了。」
  那女鬼似乎也惧怕石清,倏忽伸指点在石语嫣的肩上,石语嫣一下子没了声
  音。
  虚竹见女鬼居然会点人的哑穴,登时惊愕无比。
  那女鬼抚摸着脱去石语嫣的衣服,动作非常轻柔,非常缓慢。虚竹在后瞧着
  只觉万分恐怖,只怕说不准什么时候,女鬼一下张开血盆大口,将石语嫣一口吞
  下肚去。
  女鬼的动作却越来越慢,突然不动,虚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见女鬼静
  静停了一会儿,又慢慢伸出手去,将蒙在石语嫣脸上的手帕,一点一点的掀开卷
  起。
  虚竹惊恐止住心跳,想像石语嫣露出眼睛后,看见眼前的女鬼,会是何等恐
  惧。但那女鬼没有将手帕全部掀开,只露出了石语嫣的口鼻,左手不知从何处拿
  出来一根针,在石语嫣脸前划了划。
  在虚竹眼中,女鬼好像正在犹豫,是扎耳朵呢,还是扎鼻子。他心里无比惊
  恐道:「坏了,坏了,女鬼就要吃人了。」
  顿觉石语嫣无比可怜,忽然涌起一个冲动,心慌意乱想道:「自己现下冲出
  去,一面跑一面叫,能不能将师父叫来,而女鬼能不能一下子将自己吃掉。」
  正在这时侯,女鬼的右手突然将自己的脸皮扯了下来,虚竹顿然没了任何念
  头,惊骇之极地睁大眼睛,见女鬼用针在扯下来的面皮上刺来刺去,不时扭头瞧
  瞧石语嫣,好像要在面皮上绣出石语嫣的口鼻一般。
  虚竹忽地记起一个传说,说是有一种没有容貌的鬼,为了装扮成人,便在脸
  皮上画成人的模样。果然,女鬼刺绣一会儿,将面皮往脸上一抹,然后扭头向石
  塔方向瞧了一眼。
  虚竹愕然惊呆,那女鬼随即转回头去,似乎只是随意瞧一眼,并没有发现有
  人藏在塔下。在这转瞬间,女鬼的脸从长发中露了出来,神色木然,正是白天的
  梦中人,虽然有了一点变化,但形貌大致不差。
  虚竹心里惊呼:「丐帮帮主原来是个女鬼!」
  再一琢磨,忽恍然大悟,自己从始自终便想得差了,眼前并不是什么女鬼,
  而是一个人易过容而已。
  那张白脸只是没有易好的人皮面具,接着又想到:「怎么忘了,鬼都是没有
  影子的,她既然有影子,自然不是鬼了。奶奶的!好生虚惊一场,差点被她吓破
  了胆。」
  这时那个梦中人款款站起,缓缓走向黑夜,无声无息,像一团暗红轻雾。
  虚竹心里少了恐惧,却又多了疑惑,白天以为这梦中人便是石清,现下看来
  并不是,那么她是谁呢?怎么也会那妖里妖气的功夫?
  盯着梦中人的身影,更是惊疑,见她脚步虽然轻柔飘忽,但背影身形却又不
  像女子那样的婀娜窈窕,此时此际,仍说不清这个梦中人是男是女。
  待梦中人消失,虚竹眼光转回石语嫣身上,心又开始突突乱跳,一下想起了
  师娘闵柔,那日,师娘也是这般被人点了哑穴,也是这般被人弃之郊野,也是因
  为一根针而叫他瞧见了不该瞧的地方。
  第七十九回本源自天龙
  石语嫣被人玩弄得又酸又软,羞极恨极,但眼被手帕蒙住,便以为身前一直
  就是慕容复,心中泣道:「爹爹到底与他说了什么?叫他如此疯狂?突然变成了
  丧心禽兽。」
  过了一会儿,石语嫣只觉身上赤凉,那双冰凉的手渐渐没了动作,惊羞之中
  不禁又疑惑起来,再过得一会,突然被合身抱紧,呼呼热气直扑脸上,登时张口
  欲呼,可苦于口舌难动,听见吁吁喃语:「我早就想苦了……」
  石语嫣一听,心里一阵酥颤,不敢相信向来矜持的慕容复居然能够如此冲动
  地直诉情衷,不由又是害怕,又是惊喜,一颗柔心在羞怯和惊惧之中,渐渐萌动
  情愫,虽夜风露寒,浑身也变得火烫,迷迷糊糊之中,迎来一阵胀实,由此羞喜
  如痴,却全没注意到,身上急促的哼喘,已不复是情郎之声。
  林雾之中,石清细细讲解完七伤拳口诀,又带引慕容复演练了三遍,方满意
  收手,笑道:「慕容公子,老夫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容复惶惑道:「石庄主处处抬爱,在下早感激不尽,已将石庄主当作至亲
  长辈一般,但请教诲!」
  石清听到「至亲长辈」,眼睛一亮,欣慰之色盈然。
  「慕容公子客气了,老夫向对慕容世家十分钦慕,既然公子不弃,你我可谓
  忘年之交,哈哈,此话更要不吐不快了,你乃家中独子,年纪也不小,可否认真
  想过延嗣一事?」
  慕容复一愣,知石清要提及石语嫣之事,却不想有此一问,嗫嚅道:「男儿
  要以天下为重,不可溺于儿女私情,这婚姻大事么……」这句正是石清拒绝慕容
  复求婚的原话。
  石清微微一笑,打断道:「我曾求灵验之人,其卦所说,小女与世侄的姻缘
  极为不合,乃下下签,不利世侄大展宏图,也不利子孙繁茂。姑苏慕容不是寻常
  人家,凡涉子嗣、族运,务当慎重,所以老夫才有当日之说,凡大事者,无不求
  天时、地利、人和,请世侄体谅老夫苦心。」
  石清说完,瞧瞧慕容复,拱手再道:「小女刁蛮任性,一切拜托世侄了。」
  慕容复满脸通红,尴尬为难,勉强还礼,心内一阵刺痛,听石清之言,知其
  意之坚,不得不生了断石语嫣之念。
  二人回到原处,石清轻咳一声,背手肃立树后,慕容复上前揭开石语嫣脸上
  的手帕,月光下石语嫣眼中的神色极是异样,晕生双颊,娇羞无限。
  「嫣妹,谁给你蒙上了这块布儿?」
  慕容复惊讶问道,而石语嫣不答,羞醉的眼中流露责备之意,自是以为情郎
  顾及爹爹,故此一问,而慕容复当着石清的面,确是不敢与石语嫣多说话,伸手
  解开石语嫣穴道,小心将她扶起。
  石语嫣穴道被点之时,固然全身软瘫,穴道通了以后,仿佛越发无力,软绵
  绵偎去慕容复怀里,似乎周身骨骼尽皆熔化了一般。
  慕容复以为石语嫣仍然在生石清的气,扶住她肩膀,安慰道:「嫣妹,世伯
  良苦用心,都是为了我们好。」慕容复语调有些高,有意叫石清听到,但石语嫣
  执拗将脸藏去他怀□,含含糊糊道:「我不生爹爹的气,我只生你的气,你做了
  丑事,还假装正经。」
  慕容复自当石语嫣所说的丑事,便是方才的深吻亲昵,心中不由一荡,随即
  想起石清立在旁边,又不禁慌张,忙道:「石庄主在等着,咱们过去吧。」
  虚竹回到缘根住处。二奴困倦得睁不开眼,苦苦熬着等他回来,虚竹叫她们
  去床上睡,他自己躺去那几块木板上,想着今晚皆由自己装神弄鬼而起,既吓死
  了慧静,也吓着了自己,那梦中人真真诡异之极,一举一动都透着邪气,在玩弄
  石语嫣时,决计像个男人,但绣着面具的姿态,又决计像一个女人。
  想起石语嫣,虚竹极其不安,当时满脑子里都是师娘,脱口而出:「我早就
  想苦了……」事后,一边给石语嫣穿上衣服,一边深悔再一次冒犯了师娘,如今
  事情一旦败露,以后怎生面对?
  虚竹胡思乱想,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熟睡过去,到巳时才醒,吃过二奴做的
  白薯饭、青菜汤,三人到了少林寺山门内的大空地。
  众豪杰正在观看丁春秋与少林寺的玄空和尚争斗。
  原来一大早,英雄大会如时举行,石清即当众表明辞去盟主之位,出人意料
  举荐少林寺方丈玄慈为盟主。玄慈坚辞不受,石清征求众豪响应,众豪自然而然
  将目光投向丐帮。
  丐帮未及说话,丁春秋已走到场中向少林挑战,连败几名少林高手,此时再
  将玄空打伤,得意笑道:「少林寺自称中原武林首领,依我看来实是不足一哂,
  这个盟主还是由我来做吧。」
  星宿派众弟子是群相应和,更有人放开喉咙唱了起来:「星宿老仙,歌德天
  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
  一时间,千余人依声高唱,锣鼓箫笛,或敲或吹,好不热闹。群雄大都没见
  过星宿派的排场,无不骇然失笑。玄慈高诵佛号,正要说话,段正淳已潇洒跳到
  场中,向丁春秋笑道:「昨日已经约好,在下接老先生几招。」
  大理段家与少林寺极有渊源,是以段正淳替玄慈出阵。丁春秋见过段正淳的
  一阳指功力,不敢大意,二人腾挪斗起。虚竹边瞧边往前挤,突然发现身旁都是
  乞丐,不远处站着那个梦中人,原来他们三个无意间混入了丐帮队列之中。
  丐帮之人皆凝神观看打斗,唯有帮主梦中人东瞧西瞧,虚竹忙避其目光,见
  丁春秋受一阳指所迫,忽地退回场边,从身边抓起一个弟子,哈哈笑道:「你昨
  日不是要领教我的腐尸功么?」
  说着脚下原地转了一圈,向段正淳掷去。段正淳见那名弟子脸上一片乌青,
  知道不可与之相触,也原地转了一圈,趁势将外衣脱下,挥动衣服将那名弟子接
  住抖在地上,那名弟子早已毙命,神情可怖,惨不忍睹。
  众豪见丁春秋突然使出这等阴毒武功,皆惊骇变色。丁春秋笑声不绝,呼呼
  风声大作,八九名星宿派门人被他以连珠手法抓住掷出,一个接着一个,如发射
  连珠箭一般。段正淳无法全部接住,只得扭身逃离,突闻身后风声激荡,一片惊
  呼之声,回头见多了一个孕中少妇。
  原来他刚刚转身,身后地上便立起一位星宿派弟子,这正是丁春秋惯用的伎
  俩,在掷出的毒尸中鱼龙混杂,暗藏了一个用毒高手,这名高手被那少妇用头笠
  击倒,脸即蒙上了一片黑气,顷刻间丧命,显是用毒之后被敌人反制。
  段正淳一惊之后,深躬谢下。少妇没了笠纱蒙面,捂腹羞避。段正淳惊讶认
  出此女正是在小镜湖曾见过的阿朱,正要欣喜唤出名字,却见阿朱惊呼着突然向
  丁春秋倒跃而去。
  旁观众豪无不失色,丁春秋与阿朱相距有六、七丈,这手擒拿功夫,当真是
  匪夷之思,却不知丁春秋乃是靠了「星宿三宝」之一的「柔丝索」,此索微细透
  明,几非肉眼所能察见,又值阿朱心神激荡,待惊觉,肩臂已被韧丝紧紧缠住。
  虚竹见状,大叫阿朱,向丁春秋急扑,左足一着地,右掌即击出,万分惶急
  之下,内力发足,却无丝毫章法,不过身形奇快,转眼到了丁春秋面前,丁春秋
  刚刚抓住阿朱背心,吃了一惊,左手向前一探,以阿朱去接虚竹掌力。
  虚竹此刻功力虽强,临敌应变却是不足,除了与白素素拆招,便只与李梦如
  有过真正对敌,而李梦如眼盲,她也从未挟持过人质。其实虚竹这时只须将掌力
  偏在一旁,便伤不到阿朱,可虚竹见势头不对,只知收掌回力,不暇其他,如此
  一来,等如以此偌大掌力当胸猛击自己,一个踉跄,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呼呼呼呼!丁春秋连续拍出四掌。虚竹的丹田内息提不上来,接一掌,吐一
  口血,又吐了四口黑血,阿朱随之惊呼了四声,虽然虚竹顶着蒙面斗笠,但阿朱
  已听出他来。丁春秋一时不知敌人是谁,但哪容敌人有喘息的余裕,第五掌跟着
  拍出,乘机要制之死命。
  段正淳高声呼喝:「丁老怪休得行凶!」
  玄慈等高僧,以及各路英雄的侠义之士,也齐声呼喊,纷纷抢出相救,不料
  丁春秋第五掌击出,身形一晁,竟退开一步。众人一见,知丁春秋吃了亏,当即
  止步,不再应援,心中惊异,不知来了何方高手。原来虚竹吐出四口瘀血后,内
  息已畅,回了一掌天山六阳掌。
  丁春秋气息翻涌,大吃一惊,但怎会想到有人会使出天山六阳掌,只觉热风
  扑面,掌力刚猛之极,适才见此人从丐帮队伍中冲出,自以为他是丐帮之人,而
  除了降龙十八掌,丐帮还有何种武功如此刚猛!
  于是大喝一声,须发戟张,呼的一掌又向前推去。虚竹踏上一步,接了这掌
  之后,再向前跨上一步。丁春秋掌力不敌,暗生惧意,突然笑道:「我又要使腐
  尸毒功了,你小心接着!」说着左手提起阿朱摆了几摆。
  「不,不!万……万万不可!」
  虚竹急呼,知道丁春秋的「腐尸毒」一施,阿朱立时成了一具毒尸。丁春秋
  见敌人投鼠忌器,哈哈狂笑几声,以掩饰心中惊慌,笑道:「哈哈,降龙十八掌
  不过如此么!」此语一出,星宿派门人大声欢呼,丐帮众愤激昂,明知冲出之人
  并非本帮之人,但也觉是可忍孰不可忍!
  丐帮帮主梦中人丝毫不为所动,木然的人皮面具也显不出任何表情。
  一片喧哗叫嚷之中,忽听得山下一个雄壮的声音传来:「是谁说降龙十八掌
  不过如此?」
  众人一愕之间,十余乘马疾风般卷上山来,蹄声如雷,群雄眼前一亮,但见
  人似虎,马如龙,气势之壮,有如千军万马一般,前面一十八骑奔到近处,拉马
  向两旁一分,最后一骑从中驰出,正是乔峰。
  乔峰虎目一张,见丁春秋挟持住阿朱,面现愤怒之色,当即下马迈出,左手
  一划,右手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击去,正是降龙十八掌的「潜龙在渊」,一掌
  既出,身子抢到离丁春秋三四丈外,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后掌推前掌,双掌
  力道并在一起,排山倒海的压将过来。
  丁春秋大惊之下,哪里有余裕筹思对策,不敢单掌出迎,百忙中将阿朱向上
  急抛,双掌护住身前,飘身后退。乔峰跟着又是一招「神龙摆尾」。丁春秋不敢
  正面直撄其锋,当即乘势纵出三丈之外,眼见乔峰轻伸猿臂,将从半空中落下的
  阿朱接住。
  阿朱穴道一解,跳下乔峰怀里,喜道:「乔大哥,多谢你来救我。」虚竹呆
  呆一见,顿觉酸楚,回想乔峰刚才出手,不由又是钦服又是惭愧,暗道:「适才
  他用那几招,我也会用,但绝使不出他那样的威猛气势。」
  段誉见到乔峰突然出现,快步而出,欢喜叫道:「大哥,别来可好?可想煞
  小弟了。」
  忽听得人丛中有人大叫起来:「你杀了我兄长,血仇未曾得报,今日和你拼
  了。」
  跟着又有人喝道:「这乔峰乃契丹胡虏,人人得而诛之,今日可再也不能容
  他活着走下少室山去。」
  呼喝之声骤然响成一片,原来是乔峰为了探查父母之死,连毙中原数十名好
  手,此时急仇之人纷纷舞刀击剑,便欲一拥而上。
  乔峰心里长叹一声,他回归塞外故乡,已经作了辽国的南院大王,这次重到
  中原,仍是有故而来,缘于接到一封匿名书信,约他六月十五至少林相见,说可
  告知「带头大哥」之事。
  这「带头大哥」是乔峰父母死因的关键线索,因此不管书信是真是假,也要
  冒险一探究竟,当下奏知辽帝,告假两月,在契丹族顶尖儿高手中,精选了「燕
  云十八骑」,径自南来,不料却赶上英雄大会,现下仍不知写信之人是谁,但定
  不怀好意。
  突然间,慕容复长啸而出,朗声道:「乔兄,你是契丹英雄,视我中原豪杰
  有如无物,区区姑苏慕容复今日想领教阁下高招,在下死在乔兄掌下,也算是为
  中原豪杰尽了一分微力,虽死犹荣。」
  这几句话其实是说给中原豪杰听的,这么一来,无论胜败,自然笼络了中原
  豪杰之心。果然,霎时间群豪喝采之声,响彻四野。
  丁春秋被乔峰三掌击退,大感面目无光,当下纵身而前,打个哈哈道:「姓
  乔的,老夫看你年轻,适才让你三招,这第四招却不能让了。」此话竟似有与慕
  容复联手对敌之意。
  这时梦中人慢慢走到乔峰面前,与慕容复和丁春秋站成犄角之势,道:「乔
  峰,天下欲杀你而后快,我丐帮向来以狭义为己任,自不能独善其身。」梦中人
  的声音虽不甚浑厚响亮,但众豪即刻响应。
  段誉眼见各路英雄个个要击杀义兄,不由激昂道:「大哥,做兄弟的和你结
  义之时,说什么来?咱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
  同月同日死。今日大哥有难,兄弟焉能苟且偷生?」
  此一语正激发了乔峰的英雄肝胆,一声长啸,笑道:「慕容公子、这位帮主
  还有丁老怪,你们三位齐上,乔某何惧?拿酒来!」一名契丹武士从马背上解下
  一只大皮袋,双手奉上。
  乔峰拔下皮袋塞子,拉起段誉之手,激动道:「兄弟,你我痛痛快快地喝他
  一场。死也罢,活也罢,大家不枉结义一场!」段誉为豪气所激,接过皮袋,也
  大声叫道:「不错,正要和大哥喝一场酒。」
  人群中突然走出一名黑衣游侠,扔掉头上斗笠,面泛激红的道:「大哥,二
  哥,你们喝酒,怎么不等等我?」
  这声正是虚竹所发,他适才悄悄退场,一直偷偷瞧着阿朱。乔峰和段誉说话
  之间,阿朱注目向虚竹瞧了一眼,眼色中混含着关切、期待、喜悦、羞涩、责嗔
  等等,表意甚是复杂丰富。虚竹登时热血如沸,不由满怀豪气走了出来,却不敢
  望向阿朱。
  乔峰又惊又喜,哈哈笑道:「三弟,你也来了,大哥心里欢喜得紧。」三人
  聚到一起,六手相握,皆喜之不胜。
  乔峰提起皮袋,大饮一口,将皮袋递给虚竹。虚竹一喝,觉酒味甚烈,如团
  烈火涌入腹中,几乎呕将出来,慌忙交给段誉。段誉喝一口后,再交给一名契丹
  武士,众武士一齐举袋痛饮烈酒。
  除了慕容复等少数几人,众豪杰绝大多数不识虚竹和段誉是何许人,见他们
  都年轻轻轻,一个文弱儒雅,弱不禁风;一个相貌丑陋,怯头缩脑,自是谁也没
  将他们放在心里,叫嚷得更加凶了。
  慕容复暗暗吃惊,梦中人也眼睛发亮,死死盯着虚竹,而丁春秋呵呵笑道:
  「原来是你,是来还我戒指的么?」说着向虚竹伸出手去。
  虚竹不觉退了一步,但已骑虎难下,只得稳住脚步,向阿朱瞧了一眼,神色
  沉重,好似作生死告别一般,接着双掌飘飘,他适才与丁春秋对了五掌,信心大
  增,况且也知阿朱在看着自己,因此一出手就全神贯注,盘旋飞舞,看似潇洒,
  其实心里慌得很,恐怕丁春秋得隙使出诡计。
  哪知丁春秋亦是深忌于他,那日在蝴蝶谷中,就曾以「逍遥含笑散」暗下毒
  手,虚竹却安然无恙,因而此刻不敢使毒,恐师父这位关门弟子的毒功更在自己
  之上,那时害人不成,反受其害,当即只是以天山派掌法相接。
  虚竹登时面露喜色,惊惧立减,便如与白素素拆招一般,天山派的逍遥功夫
  讲究轻灵飘逸,闲雅清隽,但见一个童颜白发,宛如神仙,一个如影随形,飘若
  御风。两人都是一沾即走,当真便似一对花间蝴蝶,蹁跹不定,于「逍遥」二字
  发挥得淋漓尽致,令旁观群雄个个看得心旷神怡。
  段誉见虚竹出了手,心想:「自己以凌波微步去和慕容复纠缠一番,让大哥
  腾出手来先打退那个假面帮主,也是好的。」
  思念已定,身子一晃,抢到慕容复身后,伸手往他后颈抓去。慕容复见他来
  得奇快,反手一掌。段誉右颊登时皮破血流,痛得眼泪也流了下来,凌波微步本
  来是甚为神妙,可这么毛手毛脚,焉能抓得到姑苏慕容?
  乔峰见状大惊,喝道:「看拳!」呼得冲向慕容复,梦中人袖子一挥,将他
  这拳接了过来。
  眨眼间,二人交过十几招,观者皆张口目怔,这个丐帮新任帮主的出手却不
  是丐帮功夫,而是忽立忽飞,飘飘荡荡,全无发劲痕迹,似乎不敢与乔峰那雄浑
  无比的掌力相触,却每每在看似不可能的时机,突然攻击让人意料不到的要害之
  处。
  习武者之人要害往往是人的胸腹腰背,而这位梦中人却是攻击乔峰的脸部居
  多,时而搔首弄姿,犹如女子对镜贴花黄;时而状作疯癫,宛如撒泼女子去抓人
  的脸。
  群豪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功夫,若非亲眼目睹,实在难以
  想像,而出自堂堂丐帮帮主之手,即便亲眼目睹,也令人不敢相信,这位假面帮
  主虽然有些阴阳怪气,但毕竟偏于男声和男形,若非如此,只瞧其招式,那真叫
  人以为是个女子。
  相比之下,乔峰的每一拳、每一掌都打得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丐帮之人瞧
  得暗暗惭愧,深觉这样的功夫才威风凛凛。
  而乔峰自己越斗越吃惊,最初颇占上风,令他大觉意外,想不到对手的内力
  远不如己,甚至比寻常高手也大有不如,但五十余招之后,开始渐渐难当。这位
  梦中人的怪异功夫虽内力不高,但身法奇快,如风吹纸屑,叫人无处使力,又如
  水银覆来,无孔不入。
  乔峰虽然心惊,但天生神武,处境越不利,勇气越是发皇奋扬,将「降龙十
  八掌」一掌掌发出,使梦中人无法近身,但心中雪亮,如此发掌,内力消耗着实
  不少,如此下去,自己终要内力不继。
  这时听得段誉痛叫,心急如焚,暗暗下了决心,与其被动待毙,不如主动一
  搏,当下大退一步,故意卖出破绽,左掌虚虚收回,似乎无意挡住了双眼,所有
  内力暗蓄右臂,接着大喝一声,犹似半空响了一个霹坜,握拳突然向前打出。他
  身材魁伟,比梦中人足足高了一个头,这一拳打将出去,正对其面门。
  群雄「咦」了一声,见梦中人向后急仰,连翻两个空心筋斗,勉强避开了这
  千斤一击,但脸上面具被拳风击得粉碎,碎布如蝴蝶般四散飞开,露出一张浓妆
  艳抹的美脸来,看上去既惊艳又诡谲。
  乔峰一楞,实想不到丐帮帮主竟真是个女子,用手一摸脸颊,适才间不容发
  之际,脸颊微微刺疼,似乎被针扎了一下,但又不像有毒,心下惊骇,这是什么
  功夫?若不是刚才挡住了双眼,岂非已瞎了一只眼!急忙接着出掌,梦中人翻着
  双袖在脸前浪舞,顺着掌风倒退飘出十丈外。
  群雄又是一声惊咦,见梦中人落地后,脸上又多了花脸模样的面具,她如何
  蒙上的这层面具,众人皆未瞧清。梦中人似有惊惧之意,怕风吹一样,双袖挡在
  脸前,没了继续相斗之意。
  这时,慕容复将段誉踏在脚下,无意伤他,呼的一掌,击在段誉右侧,登时
  泥尘纷飞,地下现出一坑,这一掌只要偏得数寸,段誉便要脑浆迸裂。两条人影
  如箭般冲来,一个叫道:「别伤我儿!」
  另一个大叫:「住手!」
  正是段正淳和乔峰,两人身形虽急,也不及相救。段正淳右手食指一招「一
  阳指」点出。慕容复侧身躲过,不慌不忙准备接招,双脚从段誉头上跨过,心中
  得意:「你已被我骑在胯下,瞧你以后还有脸面纠缠嫣妹。」
  慕容复刚才故意踩住了段誉裤裆。段誉一番挣扎,早已露出了光屁股,此时
  又见慕容复从头上跨过,不由愤恨之极,食指向上一翘,终于使出来了一招六脉
  神剑,哧得一声,将慕容复裤裆刺穿一个洞。
  慕容复大吃一惊,忙高高跃出,转面盯住段誉,防他继续出招,他本对六脉
  神剑极其忌惮,不想段誉突然使出,又险些伤了极其要紧之处,却忘了扑跃而来
  的乔峰,被一招龙爪手轻易抓住了后脖颈。
  乔峰不料自己能够一抓得手,登时有些不知所措,将慕容复滴溜起来,扬手
  扔出,叱责道:「打架归打架,做么折辱于人?我与你齐名,当真羞耻。」
  慕容复一个大意,吃了大亏,再听此言,羞惭得面红耳赤,但觉还不如身受
  对手一掌,也比现下好看得多,双足着地后,腰板一挺,便欲转身再战,不料颈
  后椎骨被乔峰内力所透,无法在瞬息之间解除麻痹,砰的一声,背脊着地,摔得
  狼狈不堪。
  慌张爬起,头昏脑胀,一心想去与乔峰死斗,将面子挽回,却没留意有人冲
  来,刚刚转头,眼前人影交错,正欲惊叱,双臂双腿同时受制,竟然被人凌空架
  起。
  第八十回何忍凡夫唾
  虚竹和丁春秋均用本门相斗,虚竹如与白素素拆招一般的熟悉,但与白素素
  拆招之时,从未想过击败白素素,此时对丁春秋亦然,因此多次轻易放过了取胜
  机会。
  丁春秋内力不及,攻少守多,明显处于下风,心里惊骇无比,万万料不及对
  手如此之强,并且好像存心戏弄,明明可以趁势进逼,却每每停缓招式,好像有
  意等他补上破绽,不禁大为迷惑,不知眼前这个小贼年纪轻轻,如何会有如此深
  厚内力,好像林浩南在世时亦不过如此。
  想到师父林浩南,丁春秋更是心惊,当初他们师徒之间拆招,林浩南便如此
  作态,难道是他阴魂不散,借于此贼之手?丁春秋越想越寒,退意萌生。而虚竹
  轻松愉悦之际,突听乔峰怒吼,见慕容复向段誉扬掌欲击,慌忙叫了声:「护法
  何在?」伸手一指。
  二奴自幼只学习如何抓人,从未演练与人过招,因此观看主人打斗,焦急却
  不会帮忙,突闻命令,一声娇应,毫不犹豫冲向慕容复,立时收到奇效。
  生死符的擒拿术本是天下一等一的绝顶功夫,一个人双手双臂使出来,即是
  一流高手也防不胜防,何况二人心意相通,四臂四手,天生默契,脚下还有凌波
  微步,饶是慕容复武功高强,也躲不开她们这神鬼一抓。
  自虚竹在二奴手中侥幸逃过,二奴不知不觉吸取了教训,将人抓住后,不再
  高高平举,而是将其夹架在她们二人之间,捏住其软肋。此际的慕容复便被她们
  如此制住,大敞双腿,坐在空中。
  石语嫣发了半声惊呼,忙不迭低头掩面,羞得耳根通红。原来慕容复的裆底
  已被段誉的剑气刺破一洞,双腿再被二奴用力一劈,裤裆便撕开,里裤随之裂出
  一个大洞。石语嫣一惊之间,隐约瞧到了一团黑乎乎之物,立时想到昨晚,心跳
  得似要蹦出。
  段誉被段正淳扶起,提上裤子见了眼前这等意外之事,顿吃惊好笑,但天性
  仁厚,立时深为同情慕容复的尴尬处境,他在灵鹫宫见过二奴,拱手道:「两位
  姐姐出手相救,段誉感激之至,但众目睽睽……他这般……这般春光曝现,不免
  有失观雅,烦请两位容他换件衣服,然后再抓住他,好不好?」
  此语一出,全场讶然,众人才知擒住姑苏慕容的两位蒙面头笠之人居然是两
  位女子,皆深觉不可思议之至。
  慕容复挣扎不得,震怒之极,当听到「春光曝现」,才发觉裆下透风,大惊
  自己已如孩童般被人一览无遗,当即面色灰白,脑中茫茫得俱是空白。
  二奴不得虚竹命令,怎肯放手,但确知这位段公子是主人的好朋友,也不好
  回绝于他,对视一眼,架着慕容复跑向虚竹身边,只得去交由主人发落。慕容复
  如此尴尬模样被二奴架着满场跑,更加惊辱难当。
  乔峰瞧着惊讶地摇摇头,深觉慕容复有名无实,好像除了段誉,任谁都能将
  他一下擒住,突觉衣襟里多了一物,伸手拿出,却是一纸信笺,狐疑地向梦中人
  瞧了一眼,忽地冒出一头冷汗,原来她刚才不仅扎伤了自己脸颊,还将这纸信笺
  塞进自己怀里,若拿着刀剑,岂不轻易取了自己的命!
  世上居然有如此快捷绝伦的身法,当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但他送封书信是何
  意?即不动声色走到一边,打开信笺一瞧,脸色大变。
  丁春秋本有退缩之意,见了二奴擒着慕容复过来,趁机收式罢手,暗中急稳
  纷乱真气,佯作得意,笑道:「慕容公子,你这是哪般?你们姑苏慕容的『以己
  之道,还施己身』,果然十分有趣,哈哈!」
  他故意将「彼道彼身」说成「己道己身」,正是影射慕容复适才露出段誉屁
  股之事。
  群雄原本在窃窃发笑,闻得此言,哄的一声,纷纷捧腹。星宿门人更是敲锣
  打鼓助兴,顿时热闹喧天,叫慕容复无地自容,脸涨成了紫茄。
  虚竹也没料到二奴的擒拿术竟然如此奏效,心念一动,向一名契丹武士要来
  酒囊,倒出酒水浸湿双手,轻轻唤道:「护法何在?」
  待二奴答应,手向丁春秋一指。二奴不等慕容复摔坐在地,眨眼到了丁春秋
  前,将他依样架起。但丁春秋反应极快,不待软肋被制,用缩骨功从二奴手里逃
  出,踉跄立地,震惊万分打出腐尸功,却奇怪之极地推了个空,手腿又被二奴抓
  住,这回再也无法逃出,胸腹又即传来几处麻痛,便知自己中了道。
  虚竹微笑着一脸得意,他这七枚生死符乃烈酒所化,与寻常寒冰又自不同。
  旁观众人惊呼不已,起初见慕容复被人轻易捉住,当然以之为奇,但想当然
  认为慕容复只是一时大意,这次见丁春秋连着被捉两次,才知是这两个女子高深
  莫测,皆不禁骇然失色,从未听闻过江湖上有此等人物,竟视慕容复和丁春秋等
  绝顶高手如同玩物,手到擒来。
  丁春秋片刻间全身穴道开始麻痛。虚竹见他神色,哈哈笑道:「我这生死符
  的滋味如何?」说完,见二奴手腕发青,忙令她们放下丁春秋,叫来一瞧,二奴
  的手心手背都成了青黑色。
  「呵呵,我身上这腐骨粉的滋味也如何……?」
  丁春秋笑过两声,笑容便僵在脸上,体内各处麻痛越来越难忍。
  双方正在对峙,传来惊呼:「复哥哥,不要……!」
  原来,慕容复被护卫们赶来扶起,套上了一件袍子遮羞。石语嫣羞答答拉住
  慕容复袍袖,瞧他神色,担心唤了声。慕容复面色死灰,突然,从一名护卫腰间
  抽出剑,左手将石语嫣推出数尺之外,右手手腕翻转,横剑往脖子抹去。石语嫣
  呼叫不及,吓得面无血色,眼中一花,慕容复面前突然立着了石清。
  「世伯!」慕容复叫道,全身一震,手里剑柄莫名其妙到了石清手中。
  「你有儿子没有?」石清尖声一问,好似极其愤怒。
  慕容复疑惑地摇摇头,不知石清为何此时再关切他有没有子嗣。
  「你曾祖有儿子,你祖父、父亲也都有儿子,便是你这一代没有儿子!当年
  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何等英雄,却不料都变成了绝种绝代的无后之人!」
  慕容复头昏脑胀之际,如当头淋下一盆冷水,心想:「这三位先人都是当年
  燕国的英主名王,先父昔年谆谆告诫,命我以兴复大燕为终生之志,今日若自寻
  短见,我鲜卑慕容氏从此绝代,还说得上什么光宗复国?」
  不由得背上额头全是冷汗,当即拜伏。道:「慕容复得蒙指点迷津,大恩大
  德,没齿难忘。」
  石清坦然受拜,又道:「古来成大功业者,哪一个不历尽千辛万苦?若都似
  你这么引剑一割,还谈得上什么开国建基?」
  慕容复悚然震惧,他怎知我心中抱负?惊惭道:「慕容复知错了!」
  「起来!」
  「是!」
  慕容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来。
  群豪见石清训斥大名鼎鼎的「南慕容」,就好像训斥自己儿子一般,又惊异
  又敬服,皆觉石清大有过人之处,盟主之位自然已不作第二人之想。
  石语嫣又惊又喜,见爹爹问情郎有没有儿子,情郎又对爹爹如此恭敬,都让
  她想到了自己身上,望着慕容复,心中一甜,小腹突涌异热,这是昨晚之前从未
  有过的感觉。
  当即羞红涌面,想起那种涨热的酥痛,身骨一下有些浮软,但眼波荡在情郎
  脸上却怎么也离不开,此刻只希望其它都不复存在,好叫自己痛痛快快向他发泄
  说不清的委屈,再完完全全扑化在他的怀里。
  远处的丁春秋正手忙脚乱,不断在怀中掏摸,一口气服了七八种解药,通了
  五六次内息,穴道中的麻痒却只有越加厉害。若换作旁人,早已滚倒在地,但他
  意志惊人,苦苦撑持,脚步踉跄,如喝醉了酒一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双手
  乱舞,骨子里直如千千万万只蚂蚁同时在咬啮一般。
  虚竹也大为慌张,见二奴整个手臂都变得黑肿,便打算向丁春秋妥协。
  「掌门师弟!」
  随着一声,苏星河从人群走出,到虚竹前躬身一拜,匆忙察看二奴,从怀里
  拿出一把几寸长的小刀,分别在二奴手心上一划,挤出黑血,再用一瓶药粉撒在
  伤口,二奴手臂上的黑色已明显减退。
  丁春秋见状又惊又怒,大叫一声,终于支持不住,伸手乱扯,将自己那一丛
  银也似的美髯扯得一根根随风飞舞,跟着撕裂衣衫,露出一身雪白肌肤,他年纪
  已老,身子却兀自精壮如少年,手指到处,肌肤鲜血迸流,一边用力撕抓,一边
  号叫:「痒死我了!痒死了!」霎时间形如鬼魅,其状可怖已极。
  围观之人都不禁骇然变色,星宿门人更是吓得哑口无言。
  「爹爹!」
  一女从人中扑出,瞧着丁春秋,竟无法近其身,向虚竹哭喝:「你先是欺辱
  打伤我,现又折磨我爹爹,到底要如何?」
  这女正是小蝶,她见爹爹先与乔峰为敌,后与虚竹打斗,因此一直躲着没有
  出来,此时才摘下斗笠现身。旁观众人见她红发怪异,皆吃惊退步。虚竹见小蝶
  说到最后,似有相搏之意,忙叫了声:「护法何在?」
  二奴手上之毒未尽消,但行动已无碍,轻易将小蝶擒住。小蝶喝骂着,突然
  委屈万分地唤了声:「阿朱姐姐!」
  原来这时,阿朱已慢慢走到虚竹身边。虚竹瞧着想了多少回的俏脸,胸口热
  乎乎的激动不已,见阿朱明显胖了些,雪脸更加圆美,弯眉杏眼和肉嘟嘟的小嘴
  如故,那双会说话的眼似越发聪慧灵动。
  待得阿朱到了近前,情不自禁握住阿朱双手,一时喜悦不胜,赶忙唤唤道:
  「阿朱!」嗅出淡淡恬恬的香气,接着瞧到阿朱隆起的小腹,心咯噔一下,又生
  嫉恨。
  阿朱稍挣了挣手,便红着脸由虚竹握住,轻轻道:「公子,看在我和乔大哥
  的面上,你放过丁前辈吧。」
  虚竹张口便要答应,心里却觉好不自在。你乔大哥固然比我好,但我偏偏不
  想给你们这个面子。于是赌气不瞧阿朱,望向那一边的乔峰,乔峰正与玄慈说着
  话,神色激动,好似在争辩什么。
  这时从围观人圈中,分出一个枯瘦的青袍老和尚,低头拿着柳枝扫帚,一下
  一下扫着地。这个老和尚早就在了场中,众人瞧他年纪既老,又全无精神,因此
  谁也没在意,纷纷让路由他扫过。
  老和尚眼光茫然,浑视千莽如无物,慢慢扫着青砖条石而来,扫到痛苦万状
  的丁春秋时,停下扫帚,叹道:「善哉!解去这位施主的苦难吧!」
  虚竹认得这个老和尚是少林寺的扫地僧,每日总要从藏经阁扫过这里,虚竹
  在少林寺时,常与之相伴,又想知他与丽春院的悟痴和尚应有渊源,因此既敬重
  又亲切,问候一声:「老师父好!」接着道:「弟子这就给他解了生死符。」
  苏星河惊急道:「掌门师弟,你是本派掌门,何必听旁人言语!丁春秋作恶
  多端,师父大仇,焉可不报?」
  虚竹听苏星河一说,颇觉自己失语,当即不再做声。
  老和尚却接口道:「这倒容易得很……」说着话,一手拄着扫帚,另一手掌
  突然击在丁春秋脑门,扑得闷响,丁春秋止住号叫,一动不动了。
  众口「呀!」地惊呼,都见这老和尚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且行动
  迟缓,有气没力,哪像有武功的模样?不料他能突然击出一掌,再瞧丁春秋面如
  金纸,生息俱无,看样真个死了。
  「爹爹!」
  小蝶叫一声,瞧瞧爹爹,再瞧瞧老和尚,眼中俱是疑惑,不相信这个老和尚
  怎就突然杀了爹爹。老和尚向虚竹一笑,满是慈祥,惊得虚竹张目结舌,老和尚
  慢慢再瞧向苏星河,道:「你要替你师父报仇,我已替你杀了他。可他的仇要找
  谁来报?」
  苏星河吃惊一想,不由看了一眼小蝶,深深叹了口气,他在蝴蝶谷中给小蝶
  日日疗伤,相处时久,此时虽报师父之仇,心中非但没有想象中的欢快,更多了
  对小蝶的歉疚。
  老和尚转头又向小蝶道:「女施主,你爹爹仇,你想报不想报?」
  不等小蝶回答,将右手的扫帚交由左手,挥起右掌向苏星河击去。这一掌飘
  飘忽忽地不是很快,苏星河怔怔瞧着,抬臂相格,身子后移。岂知老和尚轻轻拍
  落,波的一声响,正好击在苏星河的「百会穴」上。苏星河的一格一退,竟没半
  点效用,登时浑身一震,向后仰倒。
  虚竹吃惊推出一掌,慌乱出手,意在阻止,因此只用五分力,不料掌力甫及
  那老和尚身前三尺之外,便似遇上了一层柔韧之极的屏障,掌力无影无踪,却也
  并不反弹而回。
  而老和尚恍若未觉,身子晃也未晃,叹气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天下
  罪业都归于我吧。」说着随手将扫帚递向虚竹。虚竹不觉伸手接过,眼见老和尚
  一手抓住苏星河后领,一手抓起地上的丁春秋,哈哈笑着飞身离去。
  「老师父!」
  虚竹拔腿追赶,小蝶在二奴手里急气万分,流泪怒喝:「放开我!」二奴又
  对视一眼,自是以为此时应该去捉那个老和尚,便放开小蝶尾随主人追去。小蝶
  却不料这二人说放手就放手,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待站起来寻眼望去,已不见了
  那几人踪影,只好向山下搜去。
  观者面面相觑,如此结果实是始料不及。星宿派众门人见丁春秋已死,登时
  大半逃散,其余一些再也不敢发声,心中转而暗打歌颂少林神僧的主意。
  偌大空场中,虚竹与丁春秋的一番争斗在远远一角,大多数群豪对他们并未
  关注,只是盯着场子中央的乔峰。
  此时,乔峰正向玄慈挑战。
  少林高手云集于此,还有众多僧兵,乔峰向少林方丈挑战,不论胜败都是将
  自身处于极险之地。
  阿朱上前焦急叫了声:「乔大哥!」
  乔峰应声:「妹子!」知她心意,将手中书信与她。
  阿朱拿过一瞧,这信是写给一个叫作「路云天」的人,大意是说,契丹高手
  要来刺杀大宋皇帝,请路云天召集中原高手前往雁门关拦截。信的落款是「慕容
  兴」,日期已是三十多年前。
  「路云天……?难道是玄慈大师?」阿朱大惊道。
  「不错,路云天是他的俗家名字,我刚才已经向他问得明白,他便是我苦苦
  寻找的『带头大哥』,也就是杀我父母的罪魁祸首。」
  乔峰说到这里,既悲愤又伤心。玄慈乃是他授业恩师,将他自小收养,传授
  武艺,到了他十二岁时,才将他托付给丐帮,此事没有几人知道。乔峰心中已定
  主意,死在玄慈手中就罢,若今日报得父母之仇,便任由少林处置。
  玄寂等人哪容方丈亲自上阵,纷纷激昂请战。玄慈向他们摆摆手,慢慢走到
  乔峰面前,道:「孩子,这事儿藏在我心头多年,当发现大错铸成,我便出家为
  僧,但日日诵佛也不能稍减我心头疚愧。可惜写这封信的慕容兴施主当日并没有
  赶赴雁门关,我与其素未谋面,过后他亦离奇失踪,以致许多疑问不能解答,现
  下便来个了断吧。」
  说罢双手合十,道:「乔施主,老衲应你所请,请出招!」
  乔峰脸现恻然,道:「恩师!父母之仇不可不报!弟子得罪了!」
  说着推出一掌,玄慈抵挡还击,衣袖摆处,激风荡起,显出内力充沛之极。
  乔峰知道玄慈武功高深之极,忙凝定心神,退后一步,连摆双掌,使出了「亢龙
  有悔」。玄慈迎身推掌,却只出了半招,突然收式。
  「亢龙有悔」最为刚烈,一旦击出,便难收回,何况乔峰始料不及,这一掌
  尽数落在玄慈身上,呼得一声,玄慈身子未退,衣服向后高高扬起,硬生生受了
  这一掌。
  乔峰大吃一惊,叫道:「这是为何?」
  玄慈口溢鲜血,身子发抖,缓缓盘腿坐下,微笑答道:「我做错在先,自应
  先受你一掌。」
  乔峰微一沉吟,叹道:「也罢!」
  再次做式「亢龙有悔」。
  众僧大呼,皆知玄慈受了重伤,绝难抵挡。玄寂叫道:「不可无礼!」
  正要相救,却见乔峰回掌击在自己胸口,登时如玄慈一般,背后衣服膨胀鼓
  起,随即面色惨白,喷出一口鲜血。
  「我……受恩在后,也该还你一掌。」
  乔峰说完站立不住,不得不单膝跪下,他击自己这一掌毫不藏私,竟也是用
  足了内力。
  玄慈呵呵笑道:「不错,如今都还了对方人情,咱们再来过。」说完,高声
  喝道:「少林众弟子听着,诸多恩怨皆由三十年前引起,我与乔施主决斗,无论
  谁胜谁负,都还清了对方孽债,此战过后,所有过失算在老衲身上,绝不容有人
  在少林寺趁机寻仇,尔等听清否?」
  众僧肃然应是。
  玄慈望着乔峰,欣慰一笑,忽然盯着从乔峰怀里落出来的另一封书信,眼露
  惊诧,张口欲语,终于没有说出。原来他毕竟年事已高,受伤又极重,高声说话
  时已用尽最后一丝内力,此时倏忽圆寂。
  众僧见玄慈深深垂下头,知他圆寂归西,皆双手合十,高诵一声佛号。
  阿朱发觉玄慈死前神色有异,到乔峰身前拿起那封信,正是勾邀乔峰而来的
  那封匿名书信。阿朱左手拿起三十年前慕容兴的那封信,将两信并在眼前,登时
  一怔,越瞧越惊,瞧出两封信的笔迹竟然出自一人之手。
  乔峰这时父母之仇已报,可心里殊无半分兴奋,而是想起了从前玄慈对他的
  呵护严教,不由悲从中来,向玄慈通通磕头,心痛如绞,又喷出一口血来。
  人群中跳出一人来,叫道:「乔峰,你这逆贼!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今日
  要你偿命!」此人一带头,众豪纷纷怒骂,几人见乔峰口喷鲜血,心想真是天赐
  良机,抽刀便跳了出来。
  阿朱叫道:「你们做什么,玄慈大师有言在先,你们不得趁机寻仇。」接着
  问玄寂道:「你们说,是不是?」
  玄寂只得道:「不错!」诵声佛号,施令道:「少林寺众罗汉听着,奉方丈
  法旨,今日有谁伤害乔施主,绝不容他下山。」五百僧兵齐道声是,吓得那几人
  不声不响退了回去。
  阿朱见此将两信藏在怀中,隐去人群,一边察看场中,一边疑念急转,揣测
  事件来由。
  石清走向玄寂,道:「今日此来,原为推举玄慈方丈为盟主,不想出现此种
  不幸,我等就此别过。」
  石清话音刚落,一个尖细声音道:「少林方丈既然圆寂,我丐帮愿奉石庄主
  依旧为盟主,不知少林什么意思?」
  这话正是花脸假面的梦中人所发。玄寂面露犹豫,已有人高声呼应:「少林
  算什么?我等只奉石庄主为盟主!」群豪见玄寂护佑乔峰,已对少林大为不满。
  玄寂见此情形,无奈道:「既然如此,只要不违我佛降妖伏魔之本义,少林
  愿听石庄主调遣。」
  群豪千里迢迢赶到少林,一部分是听到了消息来看热闹,另一部分是收到了
  石清的英雄帖,大多数人原本既奉石清为盟主,此时更无异议,有少部分人没有
  附议,但也无关大局。
  一名丐帮弟子掏出英雄帖,哼道:「今日若仍是乔帮主在,绝不会折了丐帮
  威风,听命从人。」
  说罢,将英雄帖撕成两半,愤怒掷地。阿朱正在旁边,听他夸奖乔峰,投去
  感激一笑,转眼瞧见地上被撕成两片的英雄帖,面露狐疑,上前捡起。
  另有一人突然走到乔峰几丈远处,似愤怒已极,向乔峰狠狠吐了一口,浓痰
  黏在乔峰脸上,煞是惊心,十八个契丹武士激愤地握紧了双拳,但没有命令不敢
  妄为。
  乔峰却毫无所动,此时正默忆前事,其中的恩怨实难分明,但觉身周和心底
  都是一片茫然。
  但他平日何等豪气霸道,刚才也一直威风凛凛。那人只为泄一时怨气,不想
  轻易击中,反倒心生不安,愣了片刻,扭身便走,心内的怨气已消去不少。接着
  另有人依法施为,走上前来恶狠狠吐一口。乔峰依然无动于衷,众人惊讶,不知
  他是在忏悔,还是重伤不能反抗。
  人群开始骚动,凡怨乔峰之人,一个接一个走去,都是吐一口便走。
  渐渐的,与乔峰无怨无仇之人,也壮起胆吐了一口,但觉有了这一口便不虚
  少室山之行。
  丐帮也有多人过去,却是连吐三口,再恭敬鞠躬。原来依丐帮规矩,凡新旧
  帮主交替,或逢重大聚会,丐帮之人便要向帮主连吐三口,以示敬意,这是丐帮
  最尊贵礼节。这些人如此示礼,已公开表露出对现任帮主的极大不满,及对乔峰
  的眷敬。
  乔峰自知其意,平常人受到如此唾贱,早已要不堪忍受,而乔峰在丐帮时已
  习惯如此场景,只是心中一酸,他自被逐出丐帮,只道人人视他如寇仇,没料到
  仍有许多热诚的旧时兄弟,不禁热血上涌,在喷唾声中,虎目含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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