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武俠]奇魄香魂(全文)-38
第九十六回冰心付梦中
虚竹被押去大理寺加上了重铐,尽管皇上说杀,但那些护卫不得向太后懿旨
不敢擅动,暂依律处置。
押进阴冷的牢房时,虚竹发现自己被推进去的这间正是以前关押孟太师的那
间,牢门锁上后,他慢慢摊开拷在铁镣中的手,见一直紧紧握在手心里的是一枚
白色棋子,一时不能确知薛宝琴给他这枚棋子的真意,又将棋子握紧,想发生的
巨变,也想不出刘婕杼怎就吐血死了?在床上听她说要去找师父,没想到她说去
就真得去了。
虚竹这时觉肩后伤口不那么疼了,但整个胳膊开始凉嗖嗖得越来越痛,一股
阴寒直侵五内,他知这九阴白骨爪是有毒的,便凝神运功,压制住了那股阴毒。
哗啦啦!牢门突然落了锁,走进一人。
虚竹认出来人是开封府的「黑猴」,心里叹气,「三堂会审」时,这个黑猴
与他是敌非友,此时落在他手里正是冤家路窄!沮丧敬声:「拜见大人!」
不料黑猴正色说道:「不敢当,下官如今只是这牢狱里的狱头,不敢领此恭
敬。」
虚竹瞧瞧黑猴神色,叹道:「唉!我在朝廷上下没见到过几个好官,独有大
人不徇私,不枉法,是一个难得的好官,真是可惜了!」这话并非虚竹有意奉承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灰心之中的这句感慨确是由衷而发。
黑猴摇头道:「何为可惜?须知合适的人有了合适的机缘,无论地位多么低
力量多么弱小,也一样能改变整个时局。」
「机缘?」虚竹疑虑一问,这话在他听来很有讽刺之意,像是黑猴在为眼下
情形而自鸣得意。
黑猴道:「不错,自古以来,在史书上留下名字都是一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像是明君、昏君,或是大英雄、大豪杰、大奸雄,其实真正决定天下大势的却是
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这些小人物有意、无意,或者是根本无知无觉的偶然
举动,不仅左右着那些大人物的命运,也始终影响着天下苍生是福是祸。」
黑猴说这一番话时,神态一如平时的郑重。
而虚竹不知他何意,又疑道:「小人物?」
黑猴微微点头,严肃道:「是,如今我这个小人物,正有了这个机缘。」
这时牢门推开,又进来两人,一人向黑猴私语:「大人,我们办好了。」
黑猴道:「好,我们走。」接着向虚竹作一手势,「大人,请随我来!」
虚竹惊道:「啊?我去哪里?」而那两人不由分说,过来架起虚竹就走。
出牢狱时,黑猴向看守士兵说是提犯审桉,但出去后并没有走向衙堂,而是
从一个暗门转去了一条黑乎乎的窄巷,巷口停着一辆马车,到马车前那两人放下
虚竹,打开了他身上镣铐。
「大人,就此别过,这两位张龙、赵虎兄弟是下官心腹之人,大人放心。」
虚竹听黑猴如此一说,才明白黑猴用心,不及思虑,惊道:「谢大人!」
黑猴又摇头道:「不敢,大人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要说谢?当是
我谢大人才对。」
虚竹听得迷煳,开始暗疑这是不是什么阴谋,问:「我走了,大人如何?」
「大人勿为我多虑,我已安排妥当,这件事后,我自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
余生。」黑猴说到这句最后时,仰头望天,露出来难得一见的笑容,刻板的表情
突然变得激情飞扬,豪迈洋溢。
虚竹见到这似曾相识的神气,听到似曾相识的「江海寄余生」,突然惊疑地
想起一个人。
「你……你是不是……苏……」
「不错!」黑猴微笑道,「苏大学士正是在下恩师。」
虚竹稍一疑惑,一下明白了,黑猴所说的苏大学士就是自己在黑龙潭遇到的
那个苏老丈,苏老丈是五仙教「人道」中人,黑猴多半也是,怪不得他说我什么
挽狂澜扶大厦,原来是说千年一劫。当即不再疑虑,向黑猴告辞。
马车起行后,虚竹听张、赵二人说将军府已不安全,便叫他们转向水月洞天
到了水月洞天,张、赵二人回转前嘱咐:「天亮城门一开就出城,迟必生变。」
虚竹见天已近黎明,匆匆找到尤三姐,叫她赶快派人分头去将军府和玉花轩
通知平儿和花姐等迅速来此会合,片刻也不要耽搁。
尤三姐见他脸色不对,身上还有伤,一定发生了大事,未敢耽误,依言照办
了。
然后唤来袭人给虚竹清理伤口,她在旁抱着婴儿一边哦哦地哄,一边不住打
哈欠,道:「瞧你急三火四的,又闯什么祸了?昨儿个我下去准备好了酒席,而
你不声不语走了,嗨!你总是不可怜我这份心!」
虚竹没理会,心慌意乱道:「这里也保不住,皇上早晚来抓我。」
「皇上?」
尤三姐吃一惊,接着笑道:「他为何抓你?你偷了人家老婆还是人家女儿?
哦,兴许是皇上的老丈母娘?咯咯……」
尤三姐这话自是开玩笑,却见虚竹紧眉发愁道:「唉!是我大意,没想到会
被皇上捉奸在床,天一亮我们就走,也不知能不能逃脱,只好认命了。」
尤三姐严肃起来,想了想道:「那我们母子你如何打算?」
虚竹瞧瞧她怀里婴儿,心里涌上怒气,不冷不热道:「你口口声声要我给你
作主,但你事事都自作主张,以后不必来烦我了。」
尤三姐扑哧又笑:「你真生气了?你如此色胆包天,妹妹敬重之极,任你打
任你罚,不过你倒说出个子卯来。」
虚竹闷头一会儿,想起自己在宫中确实有个打算,叹道:「好了,我们走后
你也收拾收拾,我性命不保,哪有心情罚你,你随你的柳公子去得意快活吧。」
尤三姐不再言语,哄着婴儿出去了。
袭人给虚竹敷好药,过一会儿又送来茶。
而虚竹靠在床头焦急万分看着窗外天色,竟不知不觉睡过去。
醒来发现窗光已亮,大吃一惊,想要起身却又发现自己被绑在床头上,伤肩
无力,挣脱不开。更令他吃惊的是床那头还绑着柳湘莲,柳湘莲垂着脑袋不知是
死是活。
虚竹呼唤几声,柳湘莲醒来吃惊乱挣,显然也不知为何如此。
二人相觑皆惊疑之极。
门轻轻开了,尤三姐进屋,也不瞧二人,径直从桌屉里抽出一把晶亮闪闪的
匕首,正是虚竹昨晚掷在桌上威吓「奸夫淫妇」的。
虚竹清楚了,这又是尤三姐捣的鬼,见她摇晃着匕首笑眯眯走来,他心突突
直跳,预知大事不妙,这尤三姐什么事都做得出,总是出人意料,真是揣度不出
她此时想要做什么。
柳湘莲惊呼:「三姐,是谁绑了我?」
尤三姐不答,到床边微笑道:「大难临头各自飞,如今大难临头了,我倒是
有几句心里话要说。」
柳湘莲惊讶:「三姐,你是要与我说么?」
尤三姐慢慢道:「是啊,有些个心里话,我一直想与你说,我好感激你当初
为我挺身而出打抱不平,也好感激那几个无赖,若不是他们,我又怎会与你结识
呢?苍天有眼,让我今生能够报恩,我又遇到了他们几个。」
柳湘莲听到这,脸色当即变了。
尤三姐澹澹一笑,接着道:「那几人当初丑态百出,一心要调戏我,而如今
我送到他们面前去,他们却连多瞧我一眼都不敢。我只请了他们一杯酒,他们就
什么都告诉我了。」说到这弯腰与柳湘莲面对面,俏皮眨眨眼,又道:「你当初
串通他们,是不是?你为了结交孟家,打探宝藏,便安排了那一出戏,是不是?
可怜我因此对你一见钟情,痴心托付一生,可没想到,却因此改变了一生。」
尤三姐虽质询逼问,但口气未见怎么愤怒,脸上始终笑意盈盈。
柳湘莲面红耳赤,深坠下头,无地自容,终于挺起胸膛道:「不错,我那时
骗了你,对你也不是真心,这你早已知道。可我现在对你是真心的了,你不相信
就一刀杀了我,我绝无怨言。」
尤三姐平举匕首慢慢抵在柳湘莲心口,眼波流媚,笑道:「是么?你是说你
真心对我,甚至喜欢我杀你?」
柳湘莲脸色发青,说道:「不错,只要你不再怨恨,我死在你手里,心甘情
愿!」
尤三姐晃动匕首,在柳湘莲胸口虚划了两下,离开笑道:「我信你了,可我
早就不恨你了。我只有一颗心,不能同时恨两个人。」
柳湘莲浑身一震,眼中露出疑惑,见尤三姐虽然看着他,但殊无表意,眼珠
不时转向别处,彷佛心不在焉。
柳湘莲一时没由来的心中作痛,觉得那句:「我早就不恨你了。」虽是令人
欣慰的话,可听起来叫他心里空空荡荡的,真比受一刀更难受,不由萎靡说道:
「我对不起你,也知我叫人瞧不起,你就杀了我吧。」
尤三姐咯咯笑起,「我为什么要杀你?要杀么……」说着摇动匕首慢慢转向
虚竹,「就杀我最恨的人。」
虚竹一直惴惴不安不敢出声,现下终于躲不过,陪笑道:「好妹妹,快别再
胡闹了,你把刀放下,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尤三姐摇摇头,刀尖抵住虚竹心口,俏皮道:「你呢?你喜不喜欢我杀了你
呢?」转动刀柄,这把匕首锋利之极,尤三姐还没用力,刀尖已刺破了衣服。
虚竹盯着眼下刀尖,惊呼:「不不!快快住手!好妹妹,我没骗你,我真的
是决心,决心放你们走了……」刀尖停住片刻,尤三姐幽幽盯住虚竹的眼,一瞬
间眼神变了好几变,每个眼神都复杂之极,像是种种说不清的神色突然搅乱在一
起飞快从她眼中掠过。
虚竹与这眼神一对,勐跳的心一下止了跳。这一片刻好似过了许久,尤三姐
的手微微颤抖,终于轻轻一叹,缓缓收回了匕首。虚竹后背上凉飕飕得已冷汗湿
透。
尤三姐摇晃着匕首,又皱眉道:「东家,有一件事须得你作主,我想叫袭人
随柳公子走,好不好?」
虚竹怔怔看着尤三姐,惊魂不定,连连点头。
尤三姐转颜一笑,将匕首放去桌上,又回到柳湘莲身边,笑眯眯道:「这个
袭人比我乖巧,又很懂事,你好好珍惜。」
说着从怀里拿出袭人身契送进柳湘莲衣襟里,接着扭腰挨着坐下,附耳小声
道:「我问那丫头了,那晚是我叫她给你服了药,看来你不是硬不起来,你只是
经不起挫折丢了男人的雄性儿,男人本性就是你们那东西,在天生欲望前,不管
别人怎么看,也无论心里想不想,它都要雄起,都要去霸占,这就是男人雄性儿
不管是丑是俊,是忠是奸,是好汉侠士,还是无赖恶霸,男人有了雄性儿,他就
叫人爱,叫人恨……」
尤三姐在柳湘莲腮上亲一口,起身再道:「其实男人还是坏一点的好,妹妹
真不怪你,要怪也是怪你当初对我不够坏,所以你不必自暴自弃。唉!这是妹妹
真心话,不知你这一回肯不肯用心听。」尤三姐说着再到虚竹身边,揪住他耳朵
将他脸扭到面前,吻下柔腻道:「小王八蛋,妹妹还是喜欢你作恶的时候,真真
我命里冤家……」突然狠劲儿一咬。
虚竹下唇印着血,并没觉出疼,愣愣看着尤三姐走出房间,他没留意尤三姐
与柳湘莲说了什么,只惊魂自己在鬼门关前转了好几转,尤三姐刚才的眼神好生
吓人,只要她一个念头转得稍稍不对,手腕向前轻轻一送,便轻易要了自己的命
真真凶险之至,真比在皇宫里还要惊魂。
虚竹和柳湘莲被一直绑到将近正午,终于听见房外传来人马喧嚣声。
进屋来的却是梁从政。梁从政扯断了虚竹的绳子,道:「兄弟无恙吧,请到
外面接旨!」
虚竹到院中见不仅来了平儿四个和花姐等,还有许多士兵,心苦道:「完了
到底是被皇上一网打尽了。」跪下听旨,旨意却说他奢侈淫逸,剿匪不力,处以
抄家流放之罪。
圣旨宣毕,虚竹吃惊问:「谁的旨意?」
传旨太监道:「皇太后懿旨!」
兵士给虚竹上了木枷,并印上只有到了流放之地才能打开的封记。
传旨太监又拿出另一张圣旨,宣大内梁从政即刻监刑,不得有误。
梁从政也跪下奉旨,然后搀扶虚竹一并站起,叹道:「旨意已定,别不多言
哥哥送你走,兄弟的府邸和所有家产,包括这两家妓院,过午就要查封了,家眷
都在此,她们带出来的随身物品我也通融过了,兄弟还有什么事没了的,哥哥我
帮你去办,不过旨意叫即刻遵行,咱们不能耽搁太多。」
虚竹死里逃生,还没醒过味来,疑惑道:「流放?押我去哪里?」
梁从政道:「是流放海外,具体哪里,要由咱们大宋的属国高丽来定,我的
任务就是监押兄弟到东海。」
虚竹哦一声,他对东海和高丽都没什么印象,只是觉得很遥远很偏僻,看看
平儿等一众女子一个不缺,想想道:「也再没什么事了,只是可惜哥哥好不容易
带来京城的那些物件,如今都要被抄去了。」
梁从政笑笑道:「这好办,我去要来,就说是当初我借给兄弟的,不属抄家
之列。」
虚竹颇感意外,惊疑道:「这要能成,多谢哥哥了。」
梁从政笑道:「人情做到底,那些东西我千里迢迢送来,再给兄弟千里迢迢
送去,也不失美谈,哈哈。」
虚竹叫双儿进屋收起匕首放开柳湘莲,柳湘莲羞愧离去。
虚竹再把平儿、香菱、秀凤和花姐也一并叫进,说了流放海外之事,问各女
何意。
平儿从怀中放下珠儿叫他自己去玩,似随意道:「哪里不是过日子?」
双儿也道:「是啊。」从包裹里拿出虚竹交给她保管的那个玉盒。
虚竹惊喜道:「这我差点忘了。」
接过盒子拿出银票刚要数,又失望放回,想到这些银票到了异国就如同废纸
又看向花姐,问她:「姐姐有何打算?大伙儿一块走吧。」
花姐摇头笑叹:「唉!姐姐沦落这些年,心再也回不去之前了。女人一生中
只要卖过自己一次,也就等于是卖了自己一生。」
众女听了这话都觉脸热,秀凤更是红紫了脸,低头悄悄闪几步,从众女行中
退了出去。
花姐想想,再道:「京城是呆不下去了,院里那些姊妹中不愿意再干这行的
她们自寻出路,愿意随我走的,我去别处另开生意,听说太行山的满昌府是官府
不大顾及的,我想去那里安身。」
「满昌府?」虚竹叫起来,「我从未跟你说起,你是怎知道的?」
花姐红了脸,惊疑道:「原来东家早就知道了,我前些日子见到一个旧相好
听他说起才知袁家父子避难去了那里。」
虚竹恍然,他以为是花姐清楚了他的出身,原来却是因为袁家父子。
花姐说完将躲在屋角的秀凤拉出来道:「你随我去与家人团聚吧。」
秀凤红了眼圈,低头道:「秀凤已与家父诀别,今生不想再见了。」
花姐叹口气,道:「我知你心意,你不愿见家人,就随东家走吧。」
秀凤没吱声,偷偷瞧虚竹,虚竹未及说话,平儿将秀凤拉到身边道:「妹妹
随姐姐走吧。」秀凤低头隐去了平儿身后。
虚竹见之欣喜,将玉盒中的银票都拿了出来,统统递给花姐,「喏,你带上
去吧。」
花姐接过只看了一张就呆眼结舌道:「这……东家哪来这么多?」
虚竹笑着道:「不全给你的,你留一半,另一半给袁员外,权当是秀凤的聘
礼。」
秀凤闻言吃惊,不敢说话,只是眼中流羞。
而虚竹在想:「袁员外是因为自己而家破人亡,现也是自己还了冤债。」接
着又道:「姐姐到了满昌府后,与袁员外合伙开家大妓院。对了!那里原有一家
叫丽春院,如果这家还在,你们一定要将这家买下来,如果不在了,你们就另开
一家,记着,一定还要叫做丽春院!」
花姐见虚竹说得十分郑重,有些惊异地认真应承了。
虚竹不禁得意,在他看来,富贵不归故乡,便如锦衣夜行,想像着花姐拿着
他给的银子风风光光买下丽春院,不禁为之扬眉吐气。
出屋到院中,见众女正在叽叽喳喳议论,说柳湘莲和袭人收拾东西走了,尤
三姐和那个痴婆子一早也走了,还带走了所有现银。
虚竹又意外得知,在柳湘莲来之前尤三姐就时时偷呕有了喜,而袭人这些日
子也像暗怀了孕。
刚刚有些畅怀的虚竹又皱眉不安,尤三姐虽叫他看不透,但她的疯癫浪荡还
真叫他舍不得。
忽然想起鹤仙和沁香来,众人答她们两个早叫尤三姐卖了,一起买走她们的
是位薛大爷。
虚竹狐疑又问是哪个薛大爷,众女说不清楚,但知这位薛大爷还想要一并赎
出花袭人,可尤三姐没答应。
虚竹听了想道:「难道是薛蟠回来了?多半不错!这呆霸王作了皇上的小舅
子,自然又会嚣张无比。」这时隐隐觉得薛宝琴入宫可能就与这薛蟠有关,便问
梁从政宫中有没有其他变故?
梁从政含含煳煳说御医一早被传入宫,听是贤德妃有疾。
虚竹心慰,他不知薛宝琴患了何疾,但皇上既然肯给她治病,自然不会杀她
了。
午后,梁从政派去将军府的人将玉床和乱七八糟的玉架都拉运过来。在传旨
太监的催促下,虚竹踏上了流放之路。花姐抹了不少眼泪,一众妓女被其感染也
面色戚戚。虚竹倒很豁达,这几年他经历了许多的惊险起伏,但觉只要留下性命
就是天大造化。
一行人出了京城,虚竹除了因锁着木枷铁镣而不舒服外,其他可以说是其乐
融融,平儿四个给他喂饭、喂水,洗漱,换药,照顾得无微不至。
经过许家集时,虚竹提出耽搁半天去一下附近的杨家村,梁从政慨然应允。
到了杨家村,惊见杨家旧屋已被拆成平地,原址上多了一个庙宇,也另多了
几十户人家,向人打听,得知这里住的都是从山东迁来的牛姓人家,村子也改名
叫作了牛家村,而那个庙是在村人迁来之前就有的,村人唤作铁枪庙。
虚竹进庙见里面供奉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铁枪,枪下石碑刻着:「奠杨门忠烈
杨不悔敬上。」出庙再打听,村人说曾见有一个抱着婴孩的女子来庙拜祭,来去
匆匆,再未见回。
平儿和双儿各哭了一场,知道这个抱婴孩的女子定是杨家三少奶奶。
平儿十分惦念巧姐,却又想巧姐随杨三少奶奶而去,未必不是最好的结果。
离去村子的路上,虚竹悄悄问双儿:「三少奶奶的名字不是叫盼儿么,怎么
这里说是『杨不悔』?」
双儿想了想,道:「或许这是那婴孩的名字,也或许是三少奶奶知道我们会
来,这名字是说给你的……」
双儿止语,暧昧瞧虚竹,虚竹默默念着:「杨不悔,不悔……」心里忽怅忽
喜。
再回到许家集,见客店前多了三匹来此打尖的骏马,这三匹骏马均高大雪白
十分引人注目。虚竹惊讶,认得这样的马该是产自天山。
接着见从客店出来了三人,都是昔日灵鹫宫装扮,灰袍黑披风,胸口袖着神
鹫。
虚竹叫声:「何人属下?」
那三人扑过来,跪伏齐声道:「奴婢参见主人!」三人掀去蒙面斗笠,是琴
箫二奴和符敏仪,见主人身戴枷琐,立即挺身抽剑。
虚竹忙喝阻,问她们怎会在此。
原来二奴送阿朱到天山后,符敏仪找到了独孤雪,从独孤雪口中听到了关于
千年一劫的只言片语,知道关系重大,便带二奴通知主人。
三人找虚竹找得很是辛苦,从天山千里迢迢先到了少林寺,又回头找去大理
再原路返回到中原准备去京城,不想在这里终于遇上。
虚竹听完知道她们三个还不知天山上的变故,便令她们且随自己东行,路上
告知了实情,听得符敏仪和二奴惊泣不已。
虚竹又从三人口中得知,大理段正淳安下心来陪伴甘宝宝和阮星竹,由段誉
继位镇南王,立钟灵为王妃。
一行人出了许家集后,走了两日,虚竹又请求顺路去访一位故人,梁从政也
应允了。
原来虚竹是要去黑龙潭,他一直未及寻访石语嫣的下落,但是心里隐隐觉得
石语嫣一定会在黑龙潭。
果然,大队人马一到,石语嫣就从净心庵跑出来,见到虚竹,眼圈就红了,
委屈道:「你怎么才回来。」
虚竹也很激动,见石语嫣瘦了许多,恨身有枷锁不能抱住怜惜,叹息说道:
「唉!我真是想苦了。」石语嫣听了脸红,随即惊讶起来,这才发现虚竹扛着枷
锁被人押解。
二人单独到一旁,四目相对,情意交融。
虚竹说了自己被流放之事,又道:「我记得你说过喜欢看这里的月亮,就知
你找不到我,一定会在这里等我。」石语嫣听了眼圈又红了。
虚竹忙道:「不用为我难过,其实我这次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石语嫣摇摇头,含泪道:「我不是难过,你心里能记得我的话,我很高兴。
我醒来不见了你,便回到这里等,只要天气晴朗,我每晚都去岛上看月亮,怕你
回来找不到我,我一直没离开,只是在清明那几日,我去了娘的坟前扫墓……」
石语嫣羞下脸去,再道:「我把心里话都告诉娘了。」
虚竹喜滋滋瞧着,想起了那晚他和石语嫣在月下柔情蜜意,当时他说了句:
「天天陪你看月亮。」显然石语嫣说每晚看月亮,其意是想念,只是不明说而已
阿。
虚竹心里暖洋洋的问:「你向师娘说了什么心里话?」石语嫣羞眸娇嗔,没
有回答。
虚竹将石语嫣介绍给平儿等一众姐妹,石语嫣自称是「慕容燕」,从此她便
真正改名作「慕容燕」了。
虚竹知道石语嫣这回坚持改名,这表明她之前的心结已全没了,而虚竹的心
结却没有完全解开。
一行人继续赶路后,虚竹总喜欢盯着石语嫣,也就是慕容燕的眼睛瞧,也总
是瞧得慕容燕羞脸避去。
跟随虚竹的女子由出京城时的四人变成了八人,可他却觉得孤单起来。原来
八女相处甚欢,亲密无间,反倒忽视了虚竹。即便是二奴和符敏仪,除非是虚竹
召唤,否则一得空便与其她聚在一堆窃窃私语,或眉开眼笑,或唉声叹气,八个
花季少女低声细语说悄悄话。
虚竹看在眼里,心里蠢蠢欲动,只盼等到去掉枷锁,那时可就由不得她们了
阿。
长途跋涉后,见到了泉州港,也见到了一望无际的大海。
虚竹平生第一次见到大海,站在礁石上,听着海潮汹涌,既震撼于天地间的
无比雄奇,也感慨与之相比,自己是多么得淼小,不由想到了薛宝琴给他的棋子
那枚白色棋子就藏于他怀中,现仍不知薛宝琴到底为何弃他入宫。
薛宝琴也始终未向他解释,但给他的这枚棋子似乎已说明了理由:「无论是
比棋招亲,还是入宫为妃,她都是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世事如棋,这就是她无
法言表的苦衷。」
虚竹体味到了这枚棋子的真意,心中又是一凛,岂止薛宝琴,他自己不也是
一枚棋子!刚志得意满,又囹圄加身,大起大落不正如棋局中争劫的棋子,关乎
胜负的只是那「生死劫」,而死死活活的争劫棋子又有谁去关注?
忽见七、八个小儿喧闹着在沙滩跑过,众人眼光不禁追着望去,见远处一人
坐在一只搁浅船头上,头戴高高纸冠,神色俨然。
那些小儿跑过去,向那人一面乱七八糟的跪拜,一面扬臂乱嚷。
那人身前还站着一个浅绿色衣衫的女子。
虚竹惊讶瞧出那人好像是慕容复,众人随他悄悄走去,真切认出慕容复时,
虚竹惊疑止步,眼中也真切认出那个绿衣女子的背影就是阿碧,听慕容复说道:
「众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皆有封赏。」
阿碧从一只蓝中取出糖果糕饼,分给众小儿,说道:「大家好乖,明天再来
玩,又有糖果糕饼吃!」众小儿拍手欢呼而去。
众人吃惊看着,慕容燕知道这位堂兄神智已乱,不禁凄然。
而香菱脱口道:「我认得那姐姐,她……她……」香菱看向虚竹,眼露质疑
没有说下去。
虚竹面对香菱的质疑,想她认得阿碧应该是许家集李秋水与石清争夺天魔琴
之时,忽然暗吃一惊,当初栊翠庵地洞里的十二个女子,有一个他始终不知是谁
那时阿碧与香菱一同被李秋水擒获,当然也一同被关押在了洞中,他怎早没想到
呢?
见香菱的脸越来越红,虚竹心里确定无疑,想起燕子坞之时那个巧笑嫣然、
聪慧柔美的青衣少女,怜惜之念大起,抬脚要走向阿碧,手臂却被慕容燕拉住,
听她伤感道:「各有各的缘法,我们觉得他们可怜,其实在他们心中,焉知不是
心满意足?我们又何必多事?」虚竹一怔,默默看着那二人慢慢模煳成看不清的
人影消失在沙海间。
到了泉州,梁从政的使命已毕,由驻守泉州的海办团练指挥使接手押送。
梁从政与虚竹告辞时,隐着深意告知,那日他夜里被传入宫,太后颁旨叫他
赴大理寺监斩,特意强调不必审判当即处死,后得知虚竹被人救走逃狱,便改了
懿旨。
虚竹这才明白,他未被杀头不是因为他功劳大,也不是向太后对他念旧恩,
而是黑猴做出了虚竹被同党救走的假象,向太后信以为真而十分顾忌虚竹的同党
她被蛇娘子三番两次挟持,心存余悸,因此才对虚竹一逐了之,以免他狗急跳墙
更担心他怒极乱说泄露出自己的秘密。
虚竹环顾大海,深吐口气,请梁从政禀告向太后,让她放心,他此生绝不会
再踏入中土,之后登上了船只。
不过虚竹还有一事不知,薛宝琴入宫正是向太后精心设计,一手促成,其意
即在离间君臣,既可孤立哲宗,又可伺机除掉虚竹这个心中隐患。
虚竹一行在大海中又奔波了数日,终于到达了高丽,所见风俗景致几与中土
无二,只是土语不通,其官方语言又都是音调怪异的中土古唐话,而所说古唐话
又与明教教众说的大不一样。
登岸后高丽官员验明关碟,给虚竹去掉了木枷,但仍留着铁镣。之后,转由
高丽士兵押解去高丽京城。途中得知:大宋国力日衰,高丽对大宋早就阳奉阴违
更不满屡屡流放罪犯来此,因此凡来人犯,到京即领一百杀威棒,随从家眷依此
同受,当场毙命者十之八九,受下来的亦活不多久。
虚竹与众女因此皆大有惊忧之色。
到了高丽京城,安排的住处十分简陋,晚饭却甚丰,说明日一早京衙签审。
虚竹心绪不宁,迷迷煳煳刚一睡实,又被火光耀醒,几个士兵将他牵引出来
虚竹见天还没亮,吃惊问:「是要去签审么?」士兵不答,领他走了一阵,给他
去掉铁镣,又将他交给一个秀美少女。
少女领虚竹继续走,此时天已蒙蒙亮,虚竹独自跟着这少女,见她脚步轻盈
身形苗条,心中惊惧大减,试探问:「姑娘,你这是带我去哪里?」那少女不答
走着路也是眼观鼻、鼻观心。
虚竹再问:「姑娘,此处这么大,是什么地方?」
少女终于轻笑道:「这里再大,也比不上大宋皇帝的皇宫大,不过我们这里
到处都种了花,不像大宋皇宫是一层又一层的高墙,气闷得很。」这少女的音腔
吐字是较为纯正的汉话。
虚竹万分惊疑问:「你是怎知道的?你见过大宋皇宫么?」少女又不答了,
转过一个弯,缓步踏上几个台阶,推开一扇门,向虚竹稍稍躬身后,请他自行进
去。
室内无灯,虚竹刚一走进,那少女便在外面合上了门。
接着闻到一阵馨香,一只温软柔滑的手掌已轻轻握住虚竹的手,一个既怪异
又似曾相识的声音在他耳边悄声道:「阿郎,我日日夜夜盼望着有重逢的这一刻
想不到今生果能如愿。」虚竹吃惊转头,在昏暗中认出一张雪白的半月脸,娥眉
高挑,双目细长。
「啊?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又一只温软柔滑的手掌轻轻捂上他口,
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香依软偎,悄没声地穿过帷幕,踏着厚厚地毯,走向了内
堂。
此时,平儿等不见了隔壁的虚竹,都惊慌万分,问及兵士,得知天没亮虚竹
就被提去堂审,担心他伤刚刚才好,经不住那一百杀威棒,想去瞧瞧,兵士喝斥
阻拦,符敏仪和二奴握紧拳头,激切看着其她女子,希望能有人代主人发号施令
而双儿先急了,脚步闪动将十几个兵士点了穴,叫道:「我去救公子。」
慕容燕决断道:「好,一起去,大不了鱼死网破。」
众女匆匆寻到京衙,见大门敞开着没任何动静。
慕容燕挽起衣袖,拎起木锤,粉臂乱摇,咚咚擂响堂鼓,随着「威武」之声
高堂上坐下了一个浓髯官差。
这时的虚竹已深入在了软玉温香里,每下动作都能蠕出润滑的香腻来,身下
正是在皇宫里曾与他春风一度的无名公主。
这无名公主比上次时丰腴许多,凝脂软腴,显然不再是一个少女,而是一个
少妇,可此刻承欢却很青涩,羞答答不肯张眼也不放声春吟,可被挤出的滋滋声
便像湿草地里涌出的暗泉,两团不住摇耸的红涌娇乳表明娇躯已然荡透,香汗细
细像是烂熟的桃子被轻轻一握就从里到外漾出了蜜汁。
虚竹不及知这个大宋皇宫里的公主为何出现在此,也不知芳名是何,只知她
在偷情,因此便如上回一般,合盖香被,压抑喘息,大汗淋漓,鬼鬼祟祟地享受
这突来香艳。
见玉润葱指揪住了褥单越抓越用力,便迎合紧蠕,直见春容不胜之极才抱紧
止动,二体相接,全没些儿缝,用心体味被搐动滑肉紧紧吸附的无比销魂,觉娇
躯缓下紧张,再试着一纵一停,如此几回,公主汲汲熬熬,兜臂相抱,八爪鱼似
的勾紧,促吁娇乞。
「冇搭闪……顶顶碓碓……郎搞耶……真系……冇得渠结煞……」
这些春颤中的古唐话,虚竹听不出是什么,但接下的几句听懂了。
「郎……给侔,给侔耶……冇止冇止,快快……给侔儿……」
虚竹心神一荡,采在花心深处,更往嫩蕊贪去,折出花泥满径,一注到天台
阿。
外面旭日东升,春闺也云收雨散。
公主渐渐平息春迷,又像上回一样催促:「阿郎……你走……快走吧!」
虚竹也想起了今日要签审,钻出床帐拾起散落一地的衣裤,又试着推一下窗
以定出路,一扇窗应手而开,窗外是一个向阳花园,十分幽静。
公主像上回一样从床头探出,一手撩起春帐,一手拦住红沁白润的春乳,一
双不笑自媚的缝眼里噙住的不知是春美时的喜泪,还是现下离别时的伤情。
虚竹过去吻别,问:「以后怎样找你?」
公主摇头不语,待虚竹离身又面泛激动。
虚竹抖开裤头正要套上,意外见一个惊心的动人美白,半遮半掩地从床帐里
摇了出来,羞羞答答到他面前,突然间跪下去。
虚竹惊讶看着,全身一震,腹下已被柔腻火烫的脸蛋温柔贴紧。
公主不顾粘湿,娇羞深吸着乱毛间阿郎的私密体味儿,动情呢道:「我从没
忘记你,你心里也要永远记着我。」说完见一个粘津东西弹着她脸翘挺挺地长了
出来,于是两根手指小心捏住,烫着羞脸在那物上轻轻一吻,那物片刻间生长得
极其迅速,鼓囊囊、沉甸甸地捏不住了,双掌惊羞捧住,那物仍继续疯长,惊心
粗长,最后竟抬立起来咬她鼻端。
虚竹低头看着一双怯怯玉手和新月一般的皎洁花容,颤哼着一躬身,不由将
肉头触去了惊愕润唇。
公主似猜到虚竹用意,抬眼看他,满是惊疑,她从含蓄的春宫图上见过男女
如此亲昵,想当然地认为是亲吻柔抚,全没想到恁个硕大东西能吞下去,见阿郎
赤红个脸焦急万分,酥着心松开贝齿,闻郎呼出来在她身上一般的粗喘,酥心也
像方才那样得又羞又爱,顺应着口越张越大,终于费力吞了满口。
虚竹被贝齿一刮,通体软麻,眯上眼好生爽了爽,然后决定再将公主抱上床
赶快来一回痛快,不料一低头,突见有个影子在地面上伸来,震惊回头,窗口外
多了一张无比惊恐的脸,正是领他来此的那个少女。公主吐出肉头,脸上红一片
白一片。少女惊恐退步,想要逃又不敢,扑通跪下去。
公主起身披上了一件纱衣,虚竹也急忙关上了窗户。
公主到窗边问:「你来什么事?」
窗外道:「报太后……李翰海大人……求见太后。」
「你告诉他,哀家今日不便,有事明日上朝再说。」
公主说这句时,口气变得十分威严。
「是……」少女退走,她来时以为窗子被风追开,便来关窗,万万想不到会
见到如此惊人的不堪一幕,真是痛悔之极。
少女走后,虚竹万分惊疑地看着他心目中的公主,见她又回复了羞涩,不敢
看虚竹的赤身,低头道:「你不必惊慌,她从小随我,出去不会乱说的。」
「不不,我是想说,她怎叫你……叫你太后?」虚竹吃惊问。
「嗯……你去吧。」
这被称为太后的「公主」说了这句便转身面向墙壁不再说话。
虚竹穿好衣服,疑惑走出房门,沿甬道走出这个大院,一出门便见一个浓髯
大汉迎面而来,抱住他双臂欢喜叫道:「哈哈,恩人,真是你来了。」这个浓髯
大汉正是昔日护送「公主」的那个武士,也就是少女所称的李翰海大人。
李翰海被慕容燕擂鼓惊堂后,一番问答,得知救命恩人到了高丽,当即寻来
此时见到虚竹欢喜不胜,拉去府邸,将众女从衙门也一并请来。
酒间,李翰海问道:「恩人来此,我竟不知,太后没有怪我吧?」虚竹吃惊
搪塞。
李翰海接着大笑道:「哈哈,我知道,太后见了恩人高兴还来不及,自然想
不到怪我,明日上朝我奏请恩人为大将军,以后同朝为官,咱们天天痛快喝酒,
哈哈!」李翰海言语中对太后秘密召见恩人一事竟丝毫未起疑心。
虚竹从李翰海口中得知,原来他心目中的这个公主的确是一个公主,不过却
是高丽公主。
那日虚竹路上遇到,是高丽公主和太子赴大宋避难,并寄身宫中。
之后高丽动乱平息,高丽公主带太子回国,不料太子夭折,高丽公主便立幼
子为帝,自此被尊为国母,主持朝政。
虚竹听了,心道:「看来他们都不知道,我不仅是太后的恩人,还是她的阿
郎,用他们古唐话来说,真是『东门唔开,西门哔坼』,大宋的太后将我扫地出
门,而高丽太后却又向我洞开桃源。看来我是柳暗花明,万事无忧了。」
虚竹心中得意,喝了大醉。
第二日一早,虚竹一等随李翰海上了朝堂,见高丽的皇上只是个四、五岁的
小孩儿,圣旨却曰奉大宋皇帝之命,流放人犯一等到荒岛禁锢。李翰海和虚竹都
大出意外,出了朝堂,又见一灵柩停在街尾,一具女尸被抬了上去。李翰海更是
晦气不乐,而虚竹吃惊失色,看清那具女尸正是昨日的窗外少女。
兵士押送虚竹去登船,李翰海含愧相送,到了海港见除了随虚竹而来的装载
玉床玉架的船只,另多了三只大船,船上装满了种种生活用具,还有几十个工匠
押送士兵还带着太后亲笔书写的告示,告示上竟将某一海岛敕封给了虚竹,令他
作岛主。
李翰海歉疚之心稍减,笑道:「哈哈,原来太后为恩人想得很是周到。」
虚竹这一路默默寡欢,闻李翰海此语,从怀里拿出一物,交给李翰海,请他
转交太后,以表感激并恭请太后千万珍重。
船只离岸,黄昏时到了那个海岛。虚竹登岛远眺,只见绿木葱葱,不见人烟
兵士将告示交给虚竹便回转了。虚竹和八女相顾,心涌凄凉。
香菱突然笑道:「你们看没看到,那个小皇帝与公子很相像呢?」众女听此
一说,回想那个小皇帝的豆眼、横眉和塌鼻头,再瞧瞧虚竹,都嘻笑认同,不过
她们只是玩笑,而丝毫未有她们认为绝不可能的暧昧,笑后都活跃起来,逗两个
孩子抓起了小螃蟹。
虚竹对香菱的笑语也未放在心上,此刻他正在想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想到不是毒药,不是春药,也不是什么杀威棒,而是「权势」二字。
前二者他都领受过,毒药可以要人命,春药可以将人变成野兽,而权势却可
以将柔弱娇美的女子变成冷酷残忍的魔鬼,从小一起长大的婢女可以杀,与在蛇
窟里思念十年的亲生儿子可以反目成仇。
她们都不是行尸走肉,当然也会痛苦,甚至比平常人的情感更是丰富,然而
为了权势,什么痛苦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虚竹忽然明白高丽公主为何将他放逐荒岛,就如同向太后对他一样,只要对
权势有威胁,不论亲疏,不论是否至情至爱,都必须或杀或逐,但即使拥有无上
权势,在天地沧桑造化前又哪一个不是一枚棋子呢?
虚竹想着独自踱向崖边,面向中土看着茫茫大海,他一直隐藏着自己的身世
也一直牢牢记着乳娘的话:「皇族身世是个天大秘密,会招来杀身之祸。」
而现下他对自己的身世已不大在乎了,因为觉得自己实不适合做一个皇帝,
当然,如果他生而为太子,也许就不会是现在的他,难道要像哲宗那样?虚竹摇
摇头,坚决否定这个念头。
因此叹息几声便宽心许多,反觉远离权势的脚下也未尝不是一块轻松自在的
乐土。
此刻在高丽宫中高丽太后正举着一枚白棋瞧,想不出这是阿郎随手为之还是
另有深意,但十分珍惜这个礼物,自此开始关注这种博弈游戏,开设棋馆,令人
遍访棋士,使得棋艺在高丽流行开来,蓬勃海外。
而在中土由于战乱频仍,名士流散,此国粹日渐没落,其间偶有大师国手,
也是凤毛麟角,直到了近千年以后,中土棋艺才可以重与海外有分庭抗衡之势。
而那枚棋子的真正主人——贤德妃薛宝琴,被打入冷宫的十几年后,大宋惨
遭历史上着名的「靖康之耻」,繁华京都付之一炬,后宫妃嫔尽被奸掳。
独薛宝琴因颜面已毁而避于劫难,后隐居瑶华宫,号「玉清妙静仙师」,寂
寂而终。
此乃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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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在虚竹望海长叹的时候,与大海远隔万里的西域古道上,缓缓行着一辆
孤零零的马车。
残阳如血,枯树昏鸦。
洪伯懒洋洋摇着马鞭,车厢内坐着两个女子,每人抱着一个孩儿。
史朝云听到孩子啼哭,眼神灵活了些,开口哄道:「哦哦,梦郎不哭,梦郎
不哭。」说着轻轻拍了拍睡在她膝上的小儿。
尤三姐扑哧笑道:「哭得又不是她,你哄她做什么。」说着将自己衣襟解开
她怀里婴儿叼到奶头,立刻止息哭声。
尤三姐此时彻底消去了孕育婴儿而致的浮肿,身态也恢复了昔日窈窕,神情
更回复了平时灵动,用手指轻轻拨了拨婴儿红扑扑的脸蛋,笑眯眯道:「快吃吧
吃饱了美美睡一觉,醒了就能看见外婆了,外婆家有香喷喷的奶干、奶酪,还有
哞哞叫的牛羊,外婆见了你一定很高兴,她叫你什么呢?是啊,是应该给你取个
名字了。」
尤三姐想了想,大声问:「洪老伯,你说女儿家取个什么名字好?」
洪伯愣了愣,呵呵笑道:「我是一个粗人,哪里会取名字,我们乡下人生了
孩子,习惯按排行取名,我家里有洪大、洪二、还有三妞、四妞,最小的那个叫
洪七。」
尤三姐开心笑道:「你居然有这么多孩子,一定很热闹,等咱们安置稳当了
你把他们都接来。」
洪伯喜道:「那敢情好,就怕麻烦了大当家。」
尤三姐没再说话,继续认真想名字,始终拿不定主意,挪挪孩子,将另一个
奶头塞进婴儿嘴里,笑道:「算了,还是让外婆给你起个好听的名字吧。」
这时史朝云仍哦哦哄着熟睡的孩儿:「梦郎不哭,梦郎不哭……」
尤三姐瞧瞧史朝云,噗哧又笑:「她一个女孩儿,你怎么叫她梦郎,该叫她
梦姑才对。」停顿一下,又道:「我的孩儿才该叫做梦姑,你的孩儿该叫做傻姑
才对,嘻嘻!」
洪伯在外听了,呵呵笑道:「我倒觉得傻姑这名字好,听着有福气,不是说
傻人有傻福么?」
尤三姐娇嗔道:「傻姑配傻郎,你既觉得好,那以后把傻姑给你家做儿媳妇
你愿不愿意?」
「那敢情好,不过我们乡下人不读书,不习武,只会耕地种田,怕是奶奶们
瞧不上呢。」
「洪老伯,这你就不知了,依我看,只有实心眼儿傻乎乎的男人,才是最最
靠得住的好男人。」
洪伯呵呵一笑,没再接话,眯上眼瞧了瞧天色,挥鞭加快了赶路。
而尤三姐说了这句,神色一黯,似乎也有了心事,抬眼望向窗外。
此时一团黄沙遮住了如血残阳,翻翻滚滚的黄沙漫天而来,越积越厚,似要
刮起了沙尘暴,但依然遮不住太阳光芒,一道五彩斑斓透出乌云缝隙,射在一张
梨花一般娇美的脸上,照得泪花晶莹剔透,万花筒一般变化多端,使这脸既灿烂
绚丽,又斑驳陆离,半真半幻的看不清。
直到泪珠嗒嗒落在婴儿的襁褓上,尤三姐才发觉自己流了泪,轻轻拉上窗帘
泪唇吻上已被泪水打湿的婴儿小脸,歉意笑道:「你瞧,妈妈又在做梦了,妈妈
才是真正的梦姑,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做自己永远得不到的梦,回回哭醒,回回又
编织一个新的梦,你长大了,可不要学娘……」
尤三姐说着,万分怜惜地看着含着奶头甜睡的女儿,又不禁一叹。
「唉!又有哪个女儿家不爱做梦呢?但是乖孩儿,妈妈告诉你,这世上只有
梦姑,是没有梦郎的,梦郎只在痴心女儿家的春梦里。」
尤三姐说到这,转眼瞧瞧痴笑陶醉的史朝云,然后仰头望向天边彩云,接着
喃喃自语:「但是妈妈不后悔,有了心目中的梦郎,即使明知永远寻不到,梦里
也总是快乐的。」